是的,天花板上层胶带旁边有个报纸,上面说是被海水淹了...应该是死了吧...不然妈妈也不会把门锁上
泰坦尼克号发生之后 ,他经受不了压力也自杀了。
1、点击转盘中间的开始。 2、一个灯会亮一次,按一下那个灯。 3、先前的那个灯会亮,再亮一下新的等。 4、按次序点击两个灯。 5、累计点击六次,然后圆盘就开了,拿到照片。 家的故事中文版,游戏全部汉化更容易理解游戏。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但是今天你却遇到了非常奇怪的事,家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纸条和咯吱咯吱响的挂表。现在赶快想办法解决难题联系到家人吧。
具体步骤如下: 1. 墙上的照片后有橙色数字5,打开过道里的台灯,有黄色数字6,冰箱上是蓝色数字2,2. 数字组合526输入黄色台灯下的抽屉,得厕纸,给父亲 2. 进厕所,取几样道具 3. 钩子钩住过道天花板上的环,进入阁楼 4. 金属盘放厨房柜子里的机器上,转动蓝色和绿色圆环让它们的箭头和同色的点对准 5. 把手装厨房抽屉,得磁带,交给父亲,得钥匙 6. 钥匙开厨房门,进后院 7. 西蒙游戏,点开始,记住彩环亮起的顺序和次数,然后重复按一遍,系统会让彩环从1个到4个都亮起,点好以后出照片碎片 8. 根据卧室红叉所提示位置,用绿铲子挖沙,得电池,装手电筒里 9. 电筒照阁楼,取胶带和照片碎片 10. 移动手电筒,直到3颗星星的黑色影子和墙上的星星图案重合,找到此时鼠标所在的位置,得时间提示2:35,调挂钟时间 11. 收齐照片碎片,用胶带粘合,交给妈妈,直到对话结束,拿到钥匙,开杰克的门 12. 床上有一封信,读完信,游戏结束了(从阁楼上的报纸的新闻可以直到,杰克已经在海里淹死了)
你好! 你点开始后色盘会闪,它闪了几下灯,什么颜色,你就照样点那个颜色几下这样直到中间弹开,里面会有碎片 如有疑问,请追问。
dealers across the
1、在杰米房间的绿铲子。 2、出门以后点一张双人合照的照片,显示红色5,在第四个照片上有相片碎片。 3、浴室进行对话,第三个柜子有相片开灯数字6。 4、到厨房看到冰箱上的2,答案是526。 5、进到浴室拿一个金属盘打开镜子拿手电筒和相片,帘子后面的钩棒,打开镜子,找到手电筒和碎片。 6、后来的相片可以自行放到房间地上的木框里。 7、到厨房打开柜子,把金属盘放到里面【按点颜色】转好得到相片和把手。 8、将把手放到旁边的第四个柜子,得到磁带。并将把磁带带去电视机给爸爸,获得后院钥匙。 9、去后院沙坑挖沙,分别在黑球与城堡、黑球与红球、黑球与桶之间挖一下,得到电池,组合电池与手电筒。 10、用钩子打开上顶楼的门,使用手电筒,找到胶带与碎片,拼好。 11、将钟调到2:35,得到碎片,拼好。 12、去后院机器闯关,得到碎片,拼好,用胶带粘起来,交给妈妈。 13、得到钥匙打开杰克房间。
4399密室逃脱家里的故事怎么通关;4399密室逃脱家里的故事攻略; 图1:门边上有个铲子,点房间的门进入图2:墙上的画掉下来看到数字:红5 右转到图3:点亮灯泡获得数字黄6,抽屉里有拼图;现在知道两个数字了就可以试出另外一个数字,解锁抽屉获得一卷纸,把获得的拼图放在图1的地
图1:门边上有个铲子,点房间的门进入图2:上的画掉下来看到数字:红5 右转到图3:点亮灯泡获得数字黄6,抽屉里有拼图;现在知道两个数字了就可以试出另外一个数字,解锁抽屉获得一卷纸,把获得的拼图放在图1的地摊上;
其实这部剧整体品质不错,题材是黄金档一贯青睐的现实生活剧,演员大部分也靠谱的中生代实力派,如此底牌成绩却不够理想,一路追过1/3,发现这部剧还有是些争议,至少有三处败笔之地。
第一处,亲人之间年龄差生硬。《遇见幸福》的野心不小,既想关注人到中年的生活难题,又想兼顾亲情友情和爱情,三代人之间的沟通难题需要解决,生疏的发小想重归于好,婚姻与爱情也要放进来探讨,这对编剧的功力简直是巨大的考验。
从成片效果来看,情节是有经过精心设计的,但因为想说的太多,所以每一个方面都只能点到为止。但比剧情还容易先入为主的,是演员和角色的匹配度,这部剧部分演员的选择,败笔不在于演技如何,而是代入感比较低。角色之间年龄差带来的亲情生硬感,首当其冲的体现在刘孜饰演的萧晴家,洪剑涛看起来不像刘孜的爸,刘孜看起来也不像徐沐婵的妈,她们三个坐在一起感觉一点都不像一家人。
能理解剧情设定的萧晴,是早婚早育的代表,也正因为年轻时考虑的不周全,导致她中年时对丈夫和女儿有着诸多不满。但第一场葬礼戏的时候,抽抽险些以为刘孜和洪剑涛是要演夫妻,最起码也是个大哥和小妹,得知是父女的时候,还真是震惊一下。
徐沐婵饰演的萧春泥出场时,这种震撼又来了一次,这个小姑娘是挺漂亮,但看起来并不太像刚上大学的小女孩,说白了就是身上没有“女儿感”,她要是演萧晴或者甄开放的同时,绝对没有一点违和感。举个正面的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刚完结的《小欢喜》中,海清、黄磊、陶虹所处的年龄段与本剧相近。
先不说乔英子、季杨杨再故作成熟,看上去也是个不到20的孩子,就连方一凡长得都与童文洁有几分相似。角色选择的贴合与匹配度高,剧情没看完整情绪都先入心三分。而《遇见幸福》就像是一辈人,非要分出个祖孙三代,感觉下一集可能就会有人告诉你,他其实不是你亲生的了。
第二处,主角的原配都有罪。蒋欣、刘孜和郭京飞三人是发小,自小一块长大,父辈没有血缘关系却一辈子亲如兄弟,希望他们三个也能如此,也好有个照应。但长大后的三个人因为距离与成长环境逐渐生疏,剧情也是三人关系逐渐修复的过程。但不知道为啥,可能人到中年都会活成半死不活的样,这三个人几乎都面临着爱情与事业的危机。
为了增加主角们的剧情坎坷多,就只能委屈原配们戴罪出场,就是没啥大错,也要强行增加点过不下去的理由。蒋欣饰演的甄开放最直接,因为之后要跟李光洁饰演的机长司问渠发展爱情线,所以开头原配老公就因赵小姐被抓,直接离婚被开除主角团。当然犯了这种错,的确是不可原谅的,让我们为甄开放的果断鼓掌。
但郭京飞饰演的欧阳严严和刘孜饰演的萧晴,他们的原配就比较无辜。也必须要提一下的是,这三位主角的原配,跟他们也是一点没有CP感。甄开放和她的前夫,让人疑惑他们开始的时候真能有爱情吗?欧阳严严的妻子,穿着打扮也太过老气了,同样是第一场葬礼戏,真没看出他俩是夫妻。萧晴和她的武指丈夫,画风迥异到不像一个剧的,同样这两家人,每次一家三口坐在一起,也是体会不到什么家庭感的。
再说回原配难当,萧晴老公在她嘴里,是一个日常不回家也不给家里钱的混子,萧晴一肚子苦水,只能跟同机工作的小帅哥喝酒消解,但等人家实际出场之后,发现老公很靠谱,是萧晴太难相处。钱芳饰演的欧阳严严的前期就更冤了,好好一个内外兼修的贤妻良母,丈夫突然辞职了,就要背上不浪漫不体贴不信任不懂他的标签,好像只在乎欧阳严严挣钱,不在乎他的快乐。仿佛中年女人的安全感,都要靠丈夫的事业来支撑,好好一个老婆,一下子变现实了,还被自己老公嫌弃没话可说,这部剧里最倒霉的就是主角的原配了。
第三处,角色人设不靠谱,全靠蒋欣一人拯救全局。这个剧细究起来毛病不少,但蒋欣这个角色的人设是真的好,坚强、大方、独立、有正义感,我这么挑毛病,也说不出来甄开放哪里有什么问题,也就是嘴厉害点,但还挺有幽默感。可这么好的一个人设,在剧中主要负责力挽狂澜,拯救世界,看着都替甄开放觉得累。
自己的家庭需要她挽救是义不容辞。跟甄开放作为曾经的同行,用亲身经历证明,干新闻意外这干新闻之外啥也干不了,所以甄开放从记者变成了购物台编导又变成了专车司机。从方圆到童文洁,电视剧告诉我们,中年失业的最好出路是开专车,还不会开车的小伙伴趁年轻抓紧学好预备着。
除此之外,甄开放还要负责温暖不信任婚姻的不婚主义机长,开导他所托非人的前女友,改变虚荣公主病的闺蜜,和调节闺蜜与女儿之间的关系,以及鞭策不靠谱的发小回归家庭,听着都够累了。蒋欣这个角色的完美,更加反衬出了上述角色的全员不靠谱,如果司问渠最后会跟甄开放结婚,那前女友可就真是所托非人了。
《遇见幸福》架子搭的很大,但本质还是一个落难玛丽苏女主遇见真命天子,随便通过拯救身边人展示自己善良美好的故事,如果甄开放的人设年轻一点,换个小花来演,这剧容易没眼看,但蒋欣演得确实好,至少一己之力能为这部剧挽回一星半的好评。
在41岁生日早上的这天,
Chris Pointon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妻子送给他的生日贺卡。
浅黄色的贺卡上,有彩色的字:“这是一个特别的生日祝福哦!”
打开,里面是妻子Kate熟悉的字迹:
“祝我最亲爱的‘矮胖子’,现在正式进入40多岁了,帅哥啊,你的头发是不是都掉光了呀?”
“我非常爱你,并将一直一直爱下去。”
“Kate”
Chris确实进入到40岁之后,和大多数英国男人一样, 开始脱发....
但是,这个半开玩笑的贺卡,却让他感到既幸福又难过:
因为妻子Kate,已经过世两年了。
而他们的故事,堪称是电影《P.S 我爱你》的现实版,
只是当它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时,更让人动容...
2001年的跨年夜那天,Kate和Chris在哈德斯菲尔德的一家夜总会相遇。
Chris对还年轻活泼的Kate一见钟情。
两人相处不久后互生好感,很快就成为了情侣。
一年后,两人就订婚了。
Kate是一个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有规划的人,早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Chris就知道了她的人生愿景:
在爱丁堡大学完成医学学位后,搬到约克郡住;
在那里找一份工作,成为老年人医疗顾问;
然后安定下来,和爱的人结婚,共同组建一个家庭。
2005年,Kate顺利从爱丁堡大学医学部毕业。
同年6月23日,两人就结婚了。
两人在西约克郡买了一套公寓,之后就安定了下来。
婚后的生活两人很恩爱,Kate如愿成为了一名医疗顾问,Chris也成为了当地一家超市的经理。
有空的时候,他们还会一起出国去旅游一下。
2011年,他们正在美国加州度假的时候,Kate突然感觉到背部一阵剧痛。
Chris担心是急性肾结石,坚持要带她去看医生。
但是检查过后,医生告诉他们,不是结石,是癌症,有可能是卵巢癌。
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两人赶紧飞回了英国,做了进一步的检查:
现在很多癌症都是可以慢慢治疗最终治愈的,兴许事情并不算特别严重。
但是英国医生给出的结果更糟糕:癌症已经扩散到肝脏和骨骼中。
医生在她的腹部和输尿管中都发现了肿块。
她最终被诊断为患有小圆细胞瘤。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癌症,化疗手段对它并没有很好的作用,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法治愈的。
医生认为她只有6到12个月的时间。
Chris知道消息后十分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崩溃,他要为了Kate变得坚强。
Kate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接受了4个半月的治疗。
化疗的各种副作用,恶心、头痛。脱发、疲劳,让她十分痛苦,不仅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她觉得自己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事情,
而化疗的反应,让她根本没有力气和精神去完成任何想做的事情。
如果时间真的不多了,她不愿意全部都浪费在医院治疗上。
她经过仔细考虑,在病床上写下了57件,死前她想要完成的事情。
2011年12月,Kate和Chris决定停止治疗,回家。
出院后的他们,并没有像很多其他绝症患者一样,
把房产都卖了、辞掉工作后就去环游世界。
相反,出院几周后,Kate就回去继续工作了。
在工作里,Kate感受到自己依然能够帮助别人,生活变得充实。
与此同时,她也在和Chris也计划着完成那57件事情。
其中第一件,就是和丈夫Chris再办一次婚礼,再对彼此说一遍誓言。
2012年,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午后,
Chris和Kate在亲友们的陪伴下,在花园里再次向彼此宣誓,永远相爱。
大家陪着她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唱歌跳舞。
而Kate其他的愿望,大多数说起来也其实十分平凡:
比如,去惠特比的海边,吃一顿炸鱼薯条;
去山原上散步、骑马;
去唱一次卡拉OK;
买一个喜欢的手提包包.....
当然,也有一些比较“伟大”的事情:
比如去尝试一次跳伞;
去偶像的演唱会上并找机会和偶像合影;
坐一次东方特快列车;
开一次阿斯顿马丁,体验一把驾驶豪车的感觉;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Kate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只有一年半载的时间。
反而活得越来越精彩,继续去完成她的愿望清单。
但是,所有愿望中,Kate最想要实现的,却是下面这两个:
她想要为癌症医学研究募捐资金,资助她曾经住过的约克郡癌症中心。
另外,她还想发起一项改善就医气氛的活动。
2013年8月,她在医院复查的时候,觉得医院的员工们都很缺乏交流,气氛感觉很冷漠。
因此,她发起了一个叫做“你好,我叫...”(Hello My Name Is)的活动,
为的是鼓励医护人员们,和病人们介绍自己,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和了解,互相多多交流。
当她在网上把这个倡议发出后,很快得到了网友们的回应。
Kate的哥哥为此帮她建立了一个网站,现在已经有45400多人支持这场活动了。
而这个倡议,最终也被英国的医疗系统采纳了:
现在,有50多万英国NHS的医护人员和员工们,都带着一个Kate发起活动的徽章,
并且筹集到了25万英镑的善款。
这场活动,也鼓励人们去了解和关爱癌症病人的心理状态,改善医患关系。
因为Kate自己孜孜不倦的努力,和为癌症病人们做的贡献。
2015年时,她被查尔斯王子授予了英国帝国勋章。
同时,还成为英国皇家医学院最年轻的成员,获得了一个荣誉博士学位。
距离医生说她时日无多,已经过去4年了。
Kate依然活得很充实很精彩。
但是,癌症的阴影,始终还是笼罩着夫妻俩。
有时候,他们会安静地坐着,手牵着手然后默默哭泣;
有时候,也会用幽默来调侃死亡。
有天晚饭后,Kate和Chris说,自己还想再吃一块蛋糕,会不会长得很胖呢?
Chris回答说:没关系的亲爱的,这根本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你都要死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Kate并没有回避自己的病情,她甚至会给自己办一个“癌症周年”纪念。
他们在“再婚”一年后,办了一个叫做“还活着!”的聚会。
2015年,两人庆祝了他们10周年结婚纪念日。
在这不久后,Kate病情就开始恶化。
但她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Chris。
有天,39岁生日时,Chris收到了Kate送她的一张贺卡。
落款是“活着的Kate”。
还有一份落款是“过世了的Kate”,但是被Kate藏起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Chris注意到,Kate似乎在偷偷地准备什么东西。
癌症复发后,化疗对Kate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Chris知道,留给Kate的时间不多了。
作为一个喜欢提前计划的人,这一次,她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死去。
2016年4月,她辞掉了工作,开始计划自己的葬礼。
她希望自己能够回到父母家里去,死的时候,妈妈能在身边守着她,给她读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书。
但是后来因为她情况糟糕,只能留在利兹的医院里。
医院的员工都认识Kate,对她很好,花园也很漂亮。
6月23日,又是天气很好的一天,
Chris给Kate请到了Kate最喜欢的乐队,The Corrs的成员Angel来看望她,
Angel在医院里给她表演了一段。
在丈夫、家人朋友和最喜欢的乐队音乐的陪伴下,
在和癌症斗争了5年后,Kate过世了。
而这天,恰好是Chris和她结婚11周年纪念。
走之前,Kate很平静。
她甚至记得告诉Chris: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不过你要等到我过世一周以后,才能打开..
之后,Chris回到家,颤抖着打开了床下的一个盒子。
盒子是Kate从两年前就开始准备的,她给它取名叫做“记忆之盒”,
里面有她给他和家人们的信和纪念品,以及一张关于自己的葬礼安排的纸:
她希望葬礼那天,大家都穿着彩色的衣服来;
希望葬礼上,能用向日葵来装饰;
同时,希望自己能够在柳树棺中安息....
一如既往地像Kate的风格:井井有条,并且总为了他人着想...
她还写了很多鼓励Chris的话,希望Chris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
还有很多编好日期的给Chris的生日贺卡:
50岁前,每一年都有一封;
然后是60岁时有一封;65岁时又有一封...
而65岁,是两人计划退休的年龄。
他们早就说好,退休后就搬到海边去住。
然后在海边开一个小旅馆,自住的同时也接待来自不同地方的客人。
尽管非常不舍妻子,Chris非常想要把信都打开看一看。
但是他还是忍住这样的冲动,决定听从Kate的安排,一年一年慢慢来...
之后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这些信。
去年,40岁生日时,他打开了第一封信。
“给我最亲爱的CHristopher:40 了! 我希望你能有一个非常精彩的一天,参加很多聚会!”
“帅哥啊!我太爱你了,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我将永远爱着你...”
那天Chris来到了设得兰群岛上,在哪里按照Kate的遗愿,
在他们当年游玩过的海滩上,洒下了一部分她的骨灰。
之后的一年多里,Chris按照Kate所希望的那样,努力去生活。
他卖掉了现在的房子,搬到了离父母更近的地方去居住,这样方便和父母们常常联络;
另外,他也辞掉了工作,一边为他们当年约定的小旅馆做准备,
一边继续宣传Kate当年发起的“Hello My Name is”的活动,
同时继续为癌症病人和医院募款,现在已经募捐到36万英镑...
但是他会继续带着Kate的乐观和善良,好好生活。
Chris和Kate的故事,
虽然平凡,但是却也动人。
虽然不是每个癌症家庭,都可以像他们这样,
有5年的时间去珍惜生命,完成各种想要做的事情。
有机会体面地面对死亡...
希望所有人都能在还有机会的时候,
好好珍惜生活吧...
R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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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w:二姨胃癌晚期,已经两个月了,所以看到这种就很感触。她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亲人,很可惜她在患病后并没有保持之前的开朗镇定,从女强人骤变成了一个情绪化的绝望的病人。春节聚会,家人都劝她出去旅游,她说:“不化疗我就死了”,我夺门而出崩溃大哭。她确实没有那么坚强,我也还奢望奇迹会发生。
越挫越勇的小妮子:我身边一个女孩,失恋闹自杀。我本以为就是个失恋的女人,后来去检查身体她只是有些健康问题注意饮食锻炼身体就好。其实影响到她的是别人对她的态度,很敏感又很无助。
全球无漫游:心很疼。珍惜当下,每一天都是你活着的最年轻的日子。谢谢kate的坚强与乐观,同时也bless克里斯。
silo噬:其实人有时候就是得死亡离得特别近一次,就会想通了
源雉礼:自由而独立的人格是永存的。
杜小念和我:没孩子我可能会更容易接受死亡…现在看着我家的小不点就担心自己哪天蒙主召唤了,虽说孩子爹肯定很负责很爱她,但没妈的孩子真的很可怜啊。死不起死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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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珍藏
茨威格
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
列车开出德累斯顿,过了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彬彬有礼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睛,像跟个老朋友问好似的再一次向我点头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忆起来: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 术古玩商之一,战前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参观并且购买旧书和作家手迹。我们起先东拉西扯,随便聊聊。接着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我得跟您说说,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插曲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玩商三十年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从钞票的价值像逸出的煤气似的转眼化为乌有,现在古玩市场上是个什么情况: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古版书、古老的蚀刻画和画像大感兴趣;你怎么着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于得拚命抵抗,别让他们把你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简直恨不得把你衬衫袖口上的钮扣和桌子上的台灯都抢购了去。所以越来越需要源源不断地收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说起来都带有敬畏之心的东西叫做货物——但是这帮家伙已经叫人习惯于把一部绝妙的威尼斯古版书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齐诺的素描看做是几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对于这些突然间抢购成癖的家伙们无孔不入的钻劲儿,你怎么抵挡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间又给刮得一干二净。我们这家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过来的,现在店里只有一些极其寒伧的破烂货,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小贩也不会把它们放到他们的手推小车上去。我羞愧已极,恨不得关上店门,停业不干。
“正在这种狼狈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们过去的旧账本拿来查一查,找出几个往日的老主顾,说不定我又能从他们那儿捞回几个复本。这种老主顾的花名册总像一片坟地,特别在现在这个时候,实际上它也给我提供不了多少线索。我们大部分老主顾早就被迫把他们的收藏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个,也不能抱多大希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书信,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老主顾写来的。他从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以来从来没有向我们订购或者打听过什么东西,所以我压根儿把他给忘记了。他和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已经买过东西了,可是我记不得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经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个古怪的、旧式的滑稽人物,是门策尔或者斯比茨维克笔下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德国人。这种人极少活到我们这个时代,作为稀有的怪人,有时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里。他的手书是书法的珍品,写得工工整整,钱数下面用尺子划上红线,而且每次总把数目字写上两遍,以免出错;除此以外,他还用从来信裁下来的没写字的白纸和翻转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表明一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生性小气和节约成癖。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签署着他全部复杂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退休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一八七。年战争的老兵,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必至少已有八十岁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古代蚀刻画的收藏家却表现出极不寻常的聪明才智、异常丰富的专门知识和高雅不凡的艺术趣味。我把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还是用银币计价的呢。我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外省人在花一个塔勒还可以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一定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铜版画,这些藏画可以和那些暴发户的名气很大的收藏相比而无逊色。因为,单说半个世纪里他在我们店里每次用几个马克、几个芬尼买下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料想,他在拍卖行里和其他商人手里也一定捞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没有再寄来过订货单。可是我对古玩市场上的各种行情是十分熟悉的,这样一批版画如果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瞒不过我。所以说,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依然健在,或者这批收藏现在就在他继承人的手里。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车,径直前往一个在萨克逊比比皆是的寒伧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车站,沿着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着。我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么一些外观平淡无奇、情调低级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饰起来的房子当中,在某一个房间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个拥有伦勃朗的无比精美的画幅、以及全套丢勒和曼台涅的铜版画的人。我到邮局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那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官住在这里。使我惊讶的是,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前便动身前去拜访——老实说,我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我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善于投机的蹩脚建筑师匆匆忙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诚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刻着邮政局长的名字,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着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姓名的瓷牌。我犹犹豫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白发老太太,头上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黑色小帽,马上把门打开了。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且问她,林务官先生是否见客。她先不胜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市里,在这么一幢旧式的房子里,从外地有客来访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蔼地叫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大声喊叫的男人声音:‘啊……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家大古玩店来的……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我非常高兴看见他!’这时老太太已经踩着碎步很快地走了回来,请我进起居室。
“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起居室当中,我看见一个年事很高但身体还很强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着,他蓄着浓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镶边的、半似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表示出喜悦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里的神气似乎和这种欢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过来,我只好凑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可等我去握他手的时候,我发现这两只手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水平的位置,不来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们。一下子我全明白了:这人是个瞎子。
“我从小看见瞎子,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想到这种人好端端的是个活人,可同时又知道,他对我的感觉,不像我对他的感觉那样,总不免心里有些羞惭和不大自在。就是现在,我在这副向上翘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见了这双凝望着前方却一无所见的死眼睛时,我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惊恐。可是这位盲人不让我有时间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儿地握起来,并且用一种猛烈的、高高兴兴地大声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问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的确是个奇迹,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会来光临寒舍……不过,要是这样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车的话,咱们可得多加小心啊!……咱们家乡有句俗话:吉卜赛人来了,快关房门扎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干吗要来找我。在我们可怜的、日益衰败的德国,现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旧日的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羊群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什么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老退休人员要是有口面包吃就该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的价格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我们可是没.法奉陪啊……我们这号人是永远退出了。’
“我赶快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到他这儿来,并不是想要卖给他些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恰好路过这里,不愿错过这一机会来拜访他一下,他是我们这个字号的多年老主顾,并且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刚把‘德国最大的收藏家’这几个字说出口,这位老人的脸上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依然还僵硬地直立在屋子当中,可是他的脸上突然发亮,表现出最内在的得意。他把脸掉向他估计是他妻子站着的那个方向,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接着转过脸来对我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丝毫也没有刚才讲话时的那种老军人的粗暴口气,而是温柔地,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地说道:
“‘您的确太好了……不过您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我要让您看点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见的东西,即使在您那富丽豪华的柏林城里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柏尔提那和那该诅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为精美的东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随便放在马路上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太太,一面客气地微笑着,一面亲切地静听我们谈话,这时她突然向我哀求似的举起她的双手,同时用她的脑袋做了一个激烈反对的动作。我起先还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尔瓦特,您也不问问这位先生有没有工夫看你的藏画,现在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吃完饭你又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再三嘱咐的。等吃完饭再把你那些东西给这位先生看,我们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吗?再说阿纳玛丽那时候也在家,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帮帮你的忙!’
“她刚说了这些话,又一次越过这个丝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脑袋,向我重复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绝马上参观他的画,所以我立即编出一个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当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对我来说是件乐事,并且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得到下午三点以后,那时候我将乐于前来。
“老人像个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气来。他转过身去,嘟囔着说道:‘当然啰,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们总是忙得没有工夫的。可是这一次您可得腾出时间来,因为我给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本,每本专门收藏一位大师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夹得挺满的。那好吧,下午三点;可是请准时,要不然我们就看不完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来等我握,‘您等着瞧吧,您会高兴——或者恼火的。而您越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这些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什么也不留给别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劲儿地握握手。
“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门口。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显出一副又尴尬又提心吊胆的神气。可是现在刚走到门口,她就压低了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以让……可以让……我的女儿阿纳玛丽在您到我家来之前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比较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
“‘是的。令嫒来接我,我非常高兴,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我说。
“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集广场边上的那家旅馆的小餐厅里刚吃完午饭,一个不太年轻的老姑娘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十分扑素,一进来就举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进行自我介绍,并且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刷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像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气。她问我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立刻发现,她有为难之处。每当她鼓鼓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这片局促不安、飘忽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角,她的手指摆弄着衣服。末了,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说的时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
“‘我母亲打发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有一件事要求您……我们是想趁您还没去见我父亲,先告诉您一下……我父亲当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已经不全了……缺了好几幅……可惜,甚至要说,缺了相当多……’
“说到这里,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凝视着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说道:
“‘我必须非常坦率地跟您说……您知道现在这时势,您什么都会明白的……大战爆发以后,我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这以前,他的视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动他的视力就全都丧失了——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尽管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他还一个劲儿地要参军去,和法国作战,后来军队没能像一八七○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生气得不得了,于是他的视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过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儿还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还能一连几小时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猎,这是他喜爱的消遣。现在可是没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惟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画。他每天都看……这就是说,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所有的画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几十年下来,他都背熟了……现在别的东西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我老得把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念给他听。他听见价钱涨得越高,他就越高兴……因为……可怕的就是这个: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点也不懂……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坐吃山空,靠他一个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我们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我妹妹拖着四个孩子——可是我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一无所知。我们起先省了又省,比从前更节省,可是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开始变卖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来,我父亲可是把能够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全都花来买他的画了啊。有一天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我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当然绝对不会答应我们卖画,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么难过,他根本想像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场上去弄点粮食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念报的时候,再也不把这些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激动。
“‘我们卖掉的是很珍贵的一幅画,是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用这笔钱可以维持几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可是两个月以后,这笔钱就一文不值了。我们只好再卖一张,又卖一张,商人总是迟迟不付钱,等钱寄来,已经值不了多少。后来我们就到拍卖行去试试,可是就是在拍卖行里,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上当……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早已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就这样,我父亲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几幅名画在内,全都慢慢地散失了,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我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
“‘所以今天您一来,我母亲就吓得不得了……因为要是我父亲把那些画夹子打开给您看,那么一切就都败露了……那些旧的厚纸框子,我父亲一摸就知道,里头夹的是什么。我们把一些仿制品或者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卖掉的画页。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摸能数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那他就跟从前看得见这些画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种小城市里,我父亲也认为没有什么人有资格看他的宝贝……他把每一张画都爱若至宝,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已经四下散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累斯顿蚀刻画馆的前任馆长逝世以后,您是这些年来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愿意把画夹子打开来给您看。所以我请求您……’
“这个不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泪花。
“‘……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难过……请您别把他这最后一个幻想给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向您描绘的所有的画幅,还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准保活不下去的。也许我们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们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了画的纸重要一些吧……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也没有剥夺过他的这个乐趣;他很高兴,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个人似的说上一阵。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识货的人看看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破坏了他的这个快乐。’
“她这番话说得这样动人心弦,我现在复述起来,根本不可能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我的天哪,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货膨胀整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财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的代价给骗走——但是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特别的例子,使我心里特别激动。不言而喻,我答应她守口如瓶,并且尽力帮忙。
“于是我们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便宜得吓人的价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女人,但是这更坚定了我竭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决心。我们登上楼梯,刚推开门,就听见起居室里传来老人高兴的大嗓门:‘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在我们上楼的时候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急于把他的宝贝给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着了,’老太太含笑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帮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摊了一大堆画夹子,像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软椅上。
“‘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看吧!——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先生们又老是没有工夫!第一个夹子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出来,收集得相当齐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断,您瞧瞧!’——说着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
“于是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家平时拿一样容易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从画夹子里取出一个硬纸框,里面嵌着一张发黄的空白的纸。他热情洋溢地把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到面前,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久,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他叉开手指兴高采烈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十分迷人地表现出一个看得见的人的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目光发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纸上的反光,还是来自内心的喜悦——突然发亮,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
“‘怎么样,’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您曾经看见过比这幅更加精美的复印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印得多么清晰,轮廓多么分明——我把这张画和德累斯顿复印版的画比较过,德累斯顿版那张显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来历!瞧这儿——’他把画页翻了过来,用指甲极为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儿是不是真的还盖着图章——‘您看,这儿是那格勒藏画的图章,这儿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图章。这些在我之前拥有这幅画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辈子也料想不到,这幅画居然有一天会跑到这间斗室里来。’
“听到这位丝毫没起疑心的老人这样热情奔放地夸耀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我背上起了一阵寒噤。看见他用指甲毫厘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想像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图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于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慌乱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又看见老太太浑身哆嗦,十分激动地举起双手,向我恳求。于是我振作了一下,开始扮演我的角色:
“‘简直叫人拍案叫绝!’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一张印得精美绝伦的画!’老人的脸上马上现出得意的神气,‘不过,这还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您还得先看看《忧愁》,或者《基督受难》,这可是一幅精工印制的画。这种质量的画,还从来没有印过第二回呢。您瞧瞧,’说着他的手指又十分轻柔地抚摸着一幅他想像中的画——‘瞧瞧这颜色多么新鲜,笔力多么遒劲,色调多么温暖。柏林的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都要为之神魂颠倒呢。’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洋洋得意地边说边让我看画夹,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我和他一起共看这一百张或者两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蹩脚的仿制品,而这些东西在这个可悲的丝毫没起疑心的盲人的记忆里还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毫无差错、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精确入微地夸奖并且描绘每一幅画。啊,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多么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看不见的珍藏早已随风四散、荡然无存,可是对于这个盲人,对于这个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从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差一点也开始相信它们还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觉察到什么,险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梦游病患者的稳健,使他不能热情洋溢地说下去。他拿起一张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来的确非常值钱),又在夸奖印刷的清晰,说着,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十分钟爱地顺着印刷的线条,重描这幅图画。可是他那已经训练得十分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没有摸到那些凹纹,于是他突然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也慌乱了:‘这不是……这不是《安提俄珀》吧?’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狼狈。我马上采取行动,急忙从他手里把这幅夹在框子里的画取过来,热情洋溢地大事描绘我也熟悉的这幅蚀刻画的一切可能有的细节。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颇为尴尬的脸松弛了下来。我越赞扬,这个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老人身上便越发显出快活的样子,显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深情。‘总算找到了一个识货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转脸去冲着他的妻女欢呼起来,‘总算找到一个懂行的,你们也听听,我的这些画多么值钱。你们总是疑虑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画。这话倒也不假,六十年来,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省了又省,省下钱来买这些画。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间了,你们会看见……你们将成为富翁,比我们城里谁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最大的阔老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就会对我干的这件傻事感到高兴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就一幅也不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
“他说着,用手指温柔地抚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夹,就像抚摩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这是一个既可怕又动人的场面,因为在进行大战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净的幸福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15的蚀刻画上的妇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画上这些妇女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在这已经打开的空无一物的墓穴前面,她们脸上既显出恐怖的表情,同时又显出一种虔信、高兴看见奇迹的狂喜。那些女门徒的脸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这两个日益衰老、饱经风霜、愁苦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则洋溢着老人的这种天真烂漫的幸福无比的喜悦,她们一面含笑,一面流泪,这样激动人心的景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真是听个没够。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等到最后,人们终于把这些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和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激烈、高涨的欢快情绪,和他疯疯癫癫的高兴劲头相比,我这种含有内疚之意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讲了成千上百个买画觅宝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一点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带有醉意,情绪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吓了一大跳,像个使气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赌气地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好说歹说,才让这个倔强的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搁我,要不然我会误了火车的。
“经过绝望的挣扎,最后他终于顺从了。我们开始握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带着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能力,爱抚似的沿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点,并且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感情。‘您光临寒舍,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道,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情绪,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终于又能和一个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幸福。可是您会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这个瞎老头子这儿来了一趟。我让我太太作证,我在这儿答应您,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条,委托您那久享盛誉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应该得到管理这批不为人所知的宝藏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把手亲热地放在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画夹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为止。请您答应我一件事:请您印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候一阵战栗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仿佛两个人是一个身体,在那儿同受震动,一齐发颤。我自己这时的心情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因为这位令人同情的毫无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无存的收藏像个宝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这件实际上我永远无法照办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真正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从他对我的温柔情意,从他的手指带着感激和许愿的意思使劲握着我的手指时的亲热样子,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愿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耳朵尖,每句话都会听见,但是她们一面望着我,一面流泪,她们的眼光是多么温暖,多么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似的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我用的办法是帮人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极为放肆地大撒其谎,而我自己实际上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想狡猾地从别人手里骗走几件珍贵的东西的。可是我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在这阴暗迟钝、郁郁寡欢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纯粹的热情,一种纯粹是对艺术而发的精神上的快感,这种感情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我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一种敬畏的感情,虽然我不知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惭。
“我已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咣啷一响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确实不错,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双眼,向着他以为我走的那个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着他。他挥动手绢,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兴兴,像个少年人一样清新爽朗。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情景:楼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高高兴兴的笑脸,凌驾于大街上愁眉苦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不觉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话——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张玉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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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1】
这是一个关于友谊、爱情、信仰、行动、环保、食人和异类的故事。
现实的部分非常现实,不现实的部分非常诡异。
这是定柔第一次尝试写作“城市玄幻”: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充满人迹的城市,妖类的活动非常有限。其实这主要是个现代爱情故事,只是加了一点玄幻的因素而已。与经典意义上的那种结构及地理完全虚构、非人类的比例大于人类的玄幻如《指环王》之类非常之不同。下面是俺吭哧出来的文案:
有谁会比狐狸更懂得浪漫?
玉觿,上古解结的工具。
媚珠,天狐至爱的凭证。
传说女人获得了媚珠便会爱上狐仙,修行了九百年的贺兰静霆却没有这个运气。
他爱了关皮皮八百年,爱过她的各种前世今生,从未成功。
这一次,他们再次相遇,
贺兰静霆会有好运吗?
【内容简介2】
如果把爱情还原成伊甸园的苹果,
你是愿意默默看着它凋落,
还是直面诱惑,去品尝它那醉人的滋味。
关皮皮平静地生活在偌大的C城,默默地工作,平静地爱人。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稳定、那么平凡,直到一个名叫贺兰静霆的人出现,她的命运轨迹开始发生微妙的偏离……
异于常人的贺兰白天看不见任何东西,晚上却视力极佳。他对古玉研究甚透,是嗜花型素食主义者,而且他还有半夜边听降E调小夜曲边晒月亮的习惯……与神秘甚至诡异的贺兰邂逅看似巧合,实际是个意想不到的阴谋——贺兰八卦纯阴,而皮皮八卦纯阳,如果贺兰在皮皮爱上他时吃掉她的肝脏,便能修得正道,变身“天狐”。贺兰在皮皮身上“种香”,并赠与“媚珠”,以便随时掌握她的行踪,但是当皮皮遭遇友情与爱情的背叛,心灰意冷之时,她与贺兰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皮皮与贺兰之间只有一再错过的无奈,这能追溯到皮皮的N个前世,她的悲惨命运一直禁锢在贺兰父亲的诅咒中,每一世的她都只能在死于非命前夕才可以接受贺兰的爱。然而生命的旅程从未结束,坎坷无数却不曾放弃的贺兰能否在这一世改变他与皮皮的宿命……
【 作者简介】
施定柔:另名玄隐。著名网络作家。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东亚系博士研究生。 先后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 McMaster University英文系。 2005年施定柔开始在网上发文,陆续出版《迷侠记》、《迷行记》、《迷神记》。她的文字细腻洒脱,言情味道浓郁,作品风靡一时,其“三迷”系列更被读者亲切的称为“定柔三迷”!与著名作家沧月齐名。 “三迷”系列之后施定柔开始转型,开始致力于都市言情题材的写作。陆续著有《沥川往事》《结爱·异客逢欢》。
【编辑推荐】
以前总有人对我说,看《沥川》吧,那是定柔的代表作。现在我可以对她们说,去看《结爱》吧,那才是定柔的代表作。因为在那里面倾注了更多的心血,记录了那段只属于关皮皮的独家记忆。书上市会不会下雪?
下雪时,喝着咖啡,看着《结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I think 。
——朵朵
畅销作家施定柔继《沥川往事》之后,倾心打造——
一段关于爱与信仰、泪与绝望,离奇与轮回的经典故事;
一部浪漫都市与超现实完美结合的言情力作!
彩虹堂大赛?全世爱?系列冠军,叫好叫座的都市典范。
延续《暮光之城》理智与情感的搏斗,灵魂与肉体的挣扎。
中国第一部浪漫都市与超现实结合的言情力作。它与《暮光之城》有很多共通的味道以及情感交汇的地方。也许因爱而爱很容易,但若是要他们放弃本性去爱人,每一天都在爱情与危险间摇荡,这样的感情怎不浓烈?
文章代入性极强,笔法纯熟生动,读者可借助施定柔的妙笔在魔幻世界里经历一次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爱情体验,但是这种体验又很真实,似乎这种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某个城市不断上演。
情节曲折,虐恋情深。搞笑的地方极致搞笑烘托气氛,凄凉绝美的地方极致言情催人泪下。
“皮皮,今天你得请客。”
“为什么?”
“今天我小学毕业。这是毕业文凭,要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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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想,我们现在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什么赔偿。”
“你当时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还记得你往哪儿吐的吗?”
“一只痰盂。”
贺兰静霆冷笑:“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为它可以重复很多次。
也因为在很多人的心中,它能重复很多次。
1
好冷。
冬季没开始多久,关皮皮却觉得今天肯定是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场大雪,据老一辈的人说是五十年难遇。因为C城的冬季多半没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长久,薄薄地下一层,第二天就化掉了。尽管如此,不少家长还是特地请了假,打算陪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到头来多半是白白兴奋一场。而今天的雪,却有半尺来厚,荧荧地泛着蓝光,踩上去一脚一个坑,还发出嘎嘎的响声,好象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从箱子里找围巾、找手套、找暖帽。关皮皮都找出来了,出门时还是忘了带手套。从她的家到地铁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她只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冻得不行了。不得不折进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捧在手里,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继续向前。
这是一个忙碌的周一。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路旁树枝的积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关皮皮看了看手表,七点半刚过。八点整的编前会,社长亲临,要作笔录,绝对不能迟到。
关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车辆穿梭,行人拥挤。到了关键路口,几乎只能侧肩而行,像一群黑压压的企鹅。越过富宣百货,拐入一片住宅区,行人少些了,地铁站的标志也露出来了,关皮皮有些欣喜。地铁只用坐四站,出来就是报社大楼,都不用过街。
就在这时,迎面有人走过来,忽然站住,做出问路的样子。紧接着,关皮皮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有点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对不起,小姐。”
关皮皮正在埋头喝最后一口豆浆,冷不妨被人逼着止了步,差点呛着。
“呃——”
是个男人,声音很年轻,穿着件很薄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灰色的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戴着一个黑黑的墨镜。
“能帮个忙吗?”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有一种绵绵不绝的柔和,清越动听,好像调频立体声的晚间节目。
“什么事儿?”她问。
“我需要马上坐出租车,可是我看不见路。能帮我拦辆出租吗?”
盲人?
关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说话的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偏瘦,手中没有盲杖。
也许就是像她姨婆那样有严重的青光眼吧,关皮皮可不好意思细问。
“没问题。”她笑笑,“跟我来,路上滑,小心点。”
她反手过来,牵住了他的手。他戴着一双很薄的手套,几乎是丝质的。她觉得有些奇怪。这样寒冷的冬天,这种手套绝不可以御寒。而那人也觉察到她是赤着手来牵自己,忙把手套脱下来,也赤手去牵她。清冷冰凉的手指握上来,倒冻得她打了个寒战。关皮皮也不介意,带着他来到路边,伸手招车。
等了两分钟都没有看见空车,那人倒还镇定,不过拉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拽越紧,有些紧张。关皮皮只得说:“现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招到出租。”
那人“嗯”了一声,忽然问了一个很怪的问题:“你怕狗吗?”
她摇头:“不怕。”
那人说:“我怕。”过了几秒钟,他不安地转过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说:“如果有狗追我,你会保护我吗?”
关皮皮扭脸过去看他,想笑,又怕他听见。他的脸包在围巾里,看不见神情,话声里有期待之意。
“当然。”她说。
对面有辆空车看见了她们,正等绿灯打弯。关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听到一声狗吠。
回头一看,不远处,一条巨大的狼狗向他们冲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跑得几乎和狗一样快,一边跑一边叫:“Joy! Joy!”
这条街因为靠近一个公园,溜狗的人很多。关皮皮曾在宠物店里打过工,知道这种德国狼犬品质超群:顽强、自信,并不容易激动,相反,大多数时候比较冷漠。
而这只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过来,面目狰狞,不像狗,倒像是一匹发现猎物的饿狼。
关皮皮只觉胳膊一紧,身边的人全身僵硬,摆出抵抗的姿势。手掌不自觉地一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了。
关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训练有素的德国狼犬是非常有纪律的。主人不发话,不会随意攻击。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对面的行人更多。她认为自己和那个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标。
可是,眼看着那只狗准确无误地向她们奔来,她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疾手快地拉着那人向出租车跑去。汽车刚到,还没停稳,关皮皮就冲过去飞速地打开后门,将那人推进车里,自己也紧接着钻进车内。正要关上车门,那狗也追到了,猛窜入后座,前腿搭在关皮皮的肩上,隔着她向里面那人狂吠。
“开车!快开车!”她对着司机叫道。
“车上有狗怎么开呀!”司机也是一肚子的气。
那狗有半人多高,关皮皮只好高高举起自己的双肩包顶住狼狗的头,不让它从自己的身边爬过去,伤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头一看,又不禁气恼。一百来斤的大狗压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来帮忙。自个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上面有花。
“喂,帮帮忙好不?”
那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没听见,继续看着手指头,神情肃穆,毫不理睬。
所幸这时狗的主人已经追到了。将狗琏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两尺,关皮皮赶紧关上车门。
司机一踩油门,在狗主人一叠声的道歉声中飞快离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关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气味,雪白的羽绒服上有几只狗的爪印。
“没伤着你吧?”恢复了镇定,那人问道。
“没有。”她仍在吁吁地喘气。
“你去哪里?我让司机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号,C城晚报社。”她看表,八点差五分。糟糕,肯定迟到了。
男人转身过来,墨镜倒映着窗外的雪光:“刚才的事,多谢。”
“不客气。”
“小姐怎么称呼?”
“路人甲。”
男人的脸仍然包在围巾中,不过,他好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来找我。”
她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面只印着一个电话号码,剩下的是几行凸出的小点,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随口应了一声。
一路无话。关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给她买到NK演唱会的六折票。车很快就到了。
关皮皮下了车。那人一直茫然地看着前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很礼貌地侧身过来,很郑重地对她说:“再见,谢谢你救了我。”
关皮皮一笑,“救”这个词太严重了。她原本有些愤懑这人不肯帮忙。转念一想,他本来怕狗才来求的自己,当时唯恐不能离狗远一点,还要帮她抵御,未免太为难了。何况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当大侠的机会,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门记得带点防身的东西。”
“一定。”那人答应了,又问:“那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关皮皮摇头:“没有。”
进入报社大门时,关皮皮的手里还捏着装豆浆的纸杯。她早想扔掉,只是没有找到垃圾桶。路过一个垃圾桶,她便将纸杯连同那张名片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接着,她连羽绒服都没有脱,就以第一速度冲向三楼会议室。迎面碰到站在门口的张主任。脸上一片阴寒:
“关皮皮,你迟到了。”
2
关皮皮觉得张主任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时他就反复叮嘱皮皮要准时到会,结果还是明知故犯。皮皮觉得很理亏,迅速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和记事本,对主任报歉地点了个头,飞身闪入会议室。
每一个人都在抽烟。
巨大的空调放着暖气,暖气和烟气搅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烟囱里。
会议刚刚开始。社长说了这个月的重点报道,各部门汇报了重点选题和新辟栏目,广告部汇报了收支情况。
“上周C大有位学生因家庭冲突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们打算派记者做个大学生心理压力的调查。此外,为了参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评选,我们草拟了五个弘扬传统文化的专题和专访,正在讨论中。”政文部主任谢煌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漠无表情地说。
沉吟片刻,社长说道:“心理压力调查先缓一缓,看看司法机关的结论再说。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谈。或者你就做心理压力的调查,不要提这件事。文化好新闻的选项题要快点定,这周末争取报上来。”
“好的。”
社长将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辉马上说:“V3铁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踪报道的记者吃睡都在大山里,比较辛苦。社里能否考虑给个特别补助?还有,小卫怀孕三个月,吐得很厉害,山区条件太差,依我看,还是把她调回政文部吧。”
社长点头:“补助没问题,不过份额得和副社长们先商量一下。小卫的事儿马上办,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检,已经回来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会特别长。每张口都在不停地说话,同时无休无止地吐着烟雾。
皮皮一面录音,一面速记,头昏脑胀地等待会议结束。
两个半小时之后,社长终于说:“今天就到这里。小关,你去弄个会议记录,打成简报发到各部吧。”
关皮皮满口答应,胸中猛然一阵烦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直奔了厕所。
C城上个月流行过一阵甲肝,据说是从早点摊子开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面吃早饭的习惯。虽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还是流行开了。关皮皮怀疑自己早上吃了从外面买来的肉包子,不干净。又怀疑那杯豆浆有问题。总之,她这一吐就没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脸皮发绿,才捂着肚子,扶着墙,一步一挨地蹭回总编办。
却不料在办公室的门口迎面碰上了她的顶头上司,总编室主任杜文光。
“怎么?不舒服吗?”总编主任是管记者的。记者皆桀骜不驯,只有比他们更桀骜才镇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着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这么问了一句,皮皮顿觉受宠若惊:“没事,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主任的口气更加关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办公室派个车送你。”
“不不不,真的没事儿。社长要弄份会议纪要,弄好了我再请假吧。”
见她态度坚决,杜文光没有多说,点点头:“好吧,不行的话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写个草稿,我让小计修改一下发出去。”
小计也是总编办的秘书,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谱,因为有后台,也弄不走。不然,总编室不大,何至于要两个秘书呢。
皮皮坚定地摇头:“小计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档案。还是我来吧,不行再请她帮忙。”
强忍着胃里的阵阵痉挛,皮皮硬着头皮写纪要。一直到写完草稿,症状也没减轻,只是胃里的东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来。皮皮觉得,再挺下去就要壮烈牺牲了,便将草稿托给小计修改。自己拿着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烦公家派车,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门直奔地铁车站。
与此同时,手机忽然响了。
“嗨,皮皮。”电话那头传来闷闷的声音,线路沙沙作响,还有似是而非的回声。可是,陶家麟的声音,怎么变她都听得出来。
“家麟。”皮皮虚弱地答应着。
“书买了吗?”
“买了呀。”
“下班时候能顺便送过来吗?我急着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诉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转念一想,也许只是暂时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还是去一趟吧。难得家麟求她办回事,在皮皮的记忆里还没有几次呢。
“几点来?我在寝室里等着你。”
“大概五点半。”
“行,等会儿见。”
“好——”皮皮还想说点话,那边已经挂了。
不知为什么,每次通话都这么短,连句寒暄都没有。
也许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个眉头、一道眼色都已心领神会。
这就是皮皮与家麟,从小是邻居,幼儿园里就认识,小学、中学共一个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个学校。
从小到大都用同一个邮政编码。
唯一不同的是,进了高中之后,皮皮的成绩直线下降,而家麟则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加上又高又帅,还是篮球队长,成了无数女生心仪的偶像。
可是皮皮并不觉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学们说的“酷毙”或者“帅呆”的地步。因为皮皮见过流鼻涕的家麟,见过换乳牙说话漏风的家麟,见过发黄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说抽条时期的家麟四肢细长、头大如斗,远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后来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层细黑的茸毛,说话喉节在脖间上下滚动,皮皮好一阵子不习惯,都不敢往他脸上看。
当然啦,从小一起上过幼儿园的人自然会比旁人亲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饭的家麟突然出现皮皮的座位旁,小声提出要去逛商店。
“买什么?”皮皮吓了一跳。因为一般来说,班上的男生从来不主动找女生说话的。特别是像家麟这样的。年级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着。
“买衣服。”
他们约好在校门口碰头。躲过几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着家麟出了东门。右边就是服装市场,长长一条街,满是从乡下赶来进货的商人。
家麟问:“你穿几号的裤子?”
“给我……买裤子?”
“嗯。”
“为,为什么?”皮皮脸红了,结巴了。
“嗯——”家麟一连嗯了几声,没说话。只对着衣店的老板说:“我要这条,黑的,对,给她穿。老板您是裁缝吧,多少号您肯定知道。”
那时皮皮和家麟都穿浅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两套。可是皮皮家穷,只买了一套,几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装的式样,里面还要穿个圆领衫,勤洗勤换也不是特别脏。
两人都不擅长砍价,交钱的时候见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扬,皮皮觉得家麟定是吃亏了。
路过道旁的公厕,家麟把裤子塞给她:“去试一试,看合不合适。”
那个女厕不太干净,皮皮不愿意,别扭地说:“非要现在试吗?”
家麟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嗯。现在试比较好。”
皮皮进去了,脱下裤子才知道,虽然买了超长带护翼的卫生巾,裤子还是被浸湿了一大片,红红的一团,特别显眼。刚才在食堂打饭,排那么长的队,想必是人人都看见了。
真是糗到家了。
红着脸换了衣服出来,见家麟还在门外等着她,皮皮连忙掏出两块钱,拉着他往冷饮店里走:“我请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给自己买一根时,家麟拦住了她,对冷饮店的人说:“你有热的果珍吗?”
——这是皮皮最喜欢回忆的往事之一。一闭眼,家麟低头看脚趾头的样子便从脑海里钻出来。
吃了止吐药,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皮皮觉得好多了。惦记着那份未完成的纪要,她拎着包,不顾奶奶的劝阻,坐地铁回到报社。
她在电梯里遇到了小卫,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记者卫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来了?”
“感谢组织的关怀,我调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帮忙,你能来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吗?”
除了羡慕记者这门职业,皮皮还羡慕记者们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觉得当记者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欢故事,可是并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会轻易讲给你,除非你是记者。
“好啊!”
卫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块头很大,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打蓝球的。不过,一向健康的卫青檀怀孕了,脸也成了绿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这个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皮皮打开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绿松石手镯。
“唉……这个,怎么好意思呢?很贵重吧?”虽说记者群里就数青檀和皮皮的关系最好,但青檀总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也没有亲近到互送礼物的份上。
“当然是免费得的。我有好几个呢。记不记得上次我写了一个报道,说有个绿松石加工厂,附近有个上好的宝石矿,却没有能力加工?”
“记得呀。”
“省里挺重视那篇报道的,给那个厂拨了几百万的贷款呢。”
“哦,贿赂啊?”皮皮笑着说。
“临走时送的纪念品。原产地的东西都不贵,到了珠宝商那里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说你想当记者吗?”
“是啊!”皮皮嗅到苗头,顿时兴奋了。
“是这样。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扬传统文化吗?我有个采访对象,准备做个专版。可是这人很神秘,听说从来不见记者,也拒绝任何采访。我有朋友在其它报社也打过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闭门羹。”
“能不能先做个外围采访?比如采访他的同事、同学、朋友、家属什么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闻课作业,很高兴自己能说出几个专业词汇。
“外围采访我已经做了一些。”卫青檀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薄薄的几张纸,还有一卷录音带,“他的资料很少。”
“为什么?”皮皮问道,“他是钱钟书啊?” 据她所知,名人的资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绯闻的,到网上一Google,粉丝团里都能惊爆出一些内幕。
“他倒不是钱钟书,不过他的老师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钱钟书一样,被称为‘玉学泰斗’。宋屺去世之后,这个人被认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说的话和宋屺一样有权威。”
文物?玉器?——这和皮皮的知识很不搭界啊。
“他叫贺兰静霆。古玉专家、鉴赏家、收藏家。这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头衔:C城博物馆资深顾问。”
皮皮笑道:“C城博物馆?C城博物馆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假装去参观,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张照片。”
“皮皮,未经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违法行为。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有个很红火的C市商报?只因为登了贺兰静霆的一张侧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上纲上线,究追猛打,将那报纸罚得一塌糊涂,差点倒闭了。”
这年头穷人哪敢惹关司?皮皮吐了吐舌头:“这样的人,你还敢采访啊?不怕惹麻烦啊?”
“所以我让你去啊。一来你的目标小,可以混迹人群,对他偷偷地观察;二来,你可以先设法软化他,软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动。怎么样?我最近孕期反应特严重,天天吐,实在不能跑了。这篇报道我们联合署名,认真写,然后去参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竞赛,如果得了奖,你就可以向社长磨叽,让他把你调到周末版,或者娱乐版,这样你不就当上记者了?”
皮皮很激动地说:“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真的可以转成记者?”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闻单位的秘书,虽也沾着“新闻”两个字,工作性质与待遇都与记者相差甚远。
“怎么不行?又不是没先例。何况,你现在不是也在修新闻专业的本科吗?学历资历都有了,当然可以转啦。那,你拿着我的相机,看好了,这是尼康的专业相机,镜头都是上万块钱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让他给你开个实习记者证。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你在业余时间给我帮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你干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计了。”
“干!干!”
“行,你先看看资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儿了。对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妈呀,都三个月了,还是天天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卫青檀捂着口,往门外冲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么资料,太难了。
在皮皮生活的国度里,一个人的档案记录是从小学开始的。档案里会有升学考试的成绩,会有老师和学校的鉴定,会有文凭的证明、奖励证书、体检表格、入团入党的申请,以及转移组织关系的纪录。如果你不幸犯了严重的错误,页码则会翻倍:会有事由和诉状,会有证人口供,会有单位或法院的结论、处理意见、本人的申诉、检查,等等,等等。
所以关皮皮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擅长写调查报告的卫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关于贺兰静霆的像样资料。
文件夹里只有几份从过期报纸和考古杂志上复印下来采访,关于宋屺的。只有一次专访谈到了贺兰静霆,看前后文的暗示,还是因为那年贺兰静霆成功地识别出一批即将当作仿制品出境的国家一级文物,成为当年文物界的头条新闻。可贺兰静霆固执地拒绝采访,为了给新闻界一个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几句。
正是这多提的几句,给了皮皮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贺兰静霆从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厂,后来又跟他进了故宫博物院,帮他整理玉器,最后又跟着他住进北大,名为弟子实为养子。被国家表彰为“人民鉴赏家”的宋屺竟是个虔诚的居士,终身未婚,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弟子早年车祸故去,二弟子倒是学业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却因“作风问题”被退了回来。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大事儿。于是,二弟子背着处分被分配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从此默默无闻直至郁郁而终。此事虽与宋屺无关,宋屺却受了刺激,固执地认为弟子不教师之过也,愧为人师,发誓从此不再收任何学生。贺兰静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皮皮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静霆的资料那么少。
他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C城并不很大,C城博物馆也并不那么有名,专业背景如此显赫的贺兰静霆却悄悄地选择了在这里定居,是韬晦之计吗?
关皮皮灵机一动,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皮皮呀。”
“佩佩,”难得天下第一忙的张小姐有空,皮皮赶紧长话短说,“你认得市博物馆的人吗?”
“等等,好像认得一个,我给你查查看。”不过五秒钟,佩佩报了一个号码,“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他在保安室,叫冯新华。”
“嗯嗯,记下了,谢谢。”
“没时间聊天,我正在采访。再见。”
“哎——”
那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皮皮拔通了那个号码,是手机。
“喂,哪位?”
皮皮报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气明显热情了:“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您认识贺兰静霆先生吗?”
“认识,不过不熟。他是顾问,白天很少来上班。”
“他通常是什么时候在博物馆?”
“晚上七点之后。”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夜班啊?”
“嗯,博物馆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览,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来咯。这里好些研究员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您是新闻单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报。”
“没戏,他从不接待记者。”
“冯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皮皮嗲声了。这一招她是从卫青檀那里学来的。别看卫青檀人高马大,声如宏钟,发起嗲来照样能腻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七点半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自己想办法认识他吧。千万别说是报社的,说了绝对没戏了。”
“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放下电话,皮皮把上午堆积下来的例行工作赶紧做完,下了班,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八宝粥,扛着它气喘吁吁地坐地铁、转公汽、坐轮渡、再转公汽,来到陶家麟的寝室。在全体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码头工人一样将八宝粥从肩上御下来,掏出书放到桌上,挥汗四顾,对着微微发窘的家麟灿然一笑:
“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鸡大学嘛,谁提谁耻辱。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床;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床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床,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肉丸子、卤牛肉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奶奶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奶奶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奶奶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射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逼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鸡大学”,一个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阴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没去过C城博物馆,虽然她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倒是上学时候天天路过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派的设计风格,整个博物馆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狭长的方形,死气沉沉的银灰色。报纸上说,博物馆曾经过数次翻修,里面的装饰和设施都极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对外窗口和文化标志。
可是,小时候,皮皮的爸妈却宁肯带她去公园也不去博物馆。还吓唬她说,博物馆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具古代的棺材。后来他们又坦白说不去博物馆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厕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马桶,很不习惯。
他们说得不错。
C城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藏品正是战国墓葬和汉代古尸。此外,还有丰富的青铜器和玉器。
天已经完全黑了。轻雪无声,悄悄洒落。皮皮从汽车上下来,狠狠地用围巾将脖子又绕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点整。冯新华正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进了大门,迎面扑来一团暖气,一看旁边的温度计,二十六度。皮皮顿时觉得热了,赶紧脱下围巾和大衣。
不知是为了创收还是为了活跃地方文化,博物馆在晚间开了很多少儿学习班:美术班、陶艺班、书法班、朗诵班、围棋班等等、等等,各种层次的都有。孩子们从另一道门出入,嘻嘻哈哈、人来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长,十分热闹。
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带着回声。在路上,冯新华介绍说:
“我们正在走向博物馆的库区。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担保你不会乱碰馆内的东西。”他指了指路边摆放的一尊佛像说:“别看它没放在展厅里,这个东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个残破的头像,鼻子已经不见了,蓦然摆放在红木支架上,有股罕见的沧桑。
“想当年,红卫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坏事呢。”冯新华说道。
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冯新华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夜间上班的研究人员。
过了一会儿,冯新华忽然站住,说道:“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最近A省博物馆和我们交换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时期的玉器。贺兰先生这一周都在库房里做研究。——库房马上就到了,进去之后和他怎么说,想好了吗?”
“嗯……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妹,对古玉非常感兴趣,想请教他几个关于古玉方面的问题。行不?”
“嗯,这个主意不错。”
皮皮接下来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学中文系学生会的名义邀请贺兰静霆去作一个古玉知识的讲座。由于博物馆与地方文化教育部门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般不拒绝学校方面来的邀请。讲座结束之后,她会趁机对贺兰静霆说校报想对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校报发行量只有几百份,相信贺兰静霆不会介意。至于这个采访会不会“不慎”被外报转载,那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道烦琐的安全检查,冯新华带着皮皮进了库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低声说:“他就在那里,去吧。”
不知为什么,皮皮突然有点紧张。她没有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后面观察了一下。
从背影上看,贺兰静霆是个年轻人。外面那么冷,他只穿着件质料很薄的亚麻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个子有点瘦,却不纤弱。他比皮皮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好像一块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样一尘不染。
库房由一组一组的藏柜组成的。空间很大,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摆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几组式样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纹沙发。贺兰静霆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铅笔,对着红木茶几上的一只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轻轻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还放着一只小号放大镜和一只雪茄烟大小的聚光电筒。
蓦然间,皮皮又闻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气味。她怔了怔,发现贺兰静霆的脊背忽地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墨镜戴在眼上,转过身来,看着皮皮。
不等他开口,皮皮赶紧说:
“晚上好,贺兰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这里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您的仰慕者,对古玉非常着迷。”
话说得太急,皮皮只觉唇干舌燥,不禁看了看贺兰静霆的反应。
贺兰静霆毫无反应。
关皮皮暗暗地想,如果这人摘掉墨镜,一定很好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诡异而阴骘,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觉得,她很难把这个人与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闻”联系起来。至少从采访的角度来说,难度系数成几何状攀升,且不说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访。
可是,皮皮的梦想不能这么快就破碎了!
她双眸一转,俯身去看那只玉杯:“啊!这只玉杯真精致!是汉代的吗?瞧这图案,是云雷纹吧?有这样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见呢!猛然一看,倒像是爱尔兰的啤酒杯。贺兰先生,我 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现在有点晚,不是很打扰吧?您能给我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是新山玉,什么是老山玉吗?还有,怎么确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赝品?哦——您这放大镜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缩吗?”
虽是热热闹闹的一顿开场白,皮皮却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吓到了,有点怀疑是否真的能当好一个记者。
贺兰静霆半天不发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你是——”
“我叫关皮皮,T湖大学毕业生。”她热情地和他握手,“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
他们的手刚刚握上,关皮皮猛觉一阵恶心,见旁边正好有只痰盂,便对着那只痰盂呕吐起来。一面吐,一面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是吃坏了东西……”
贺兰静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话不说,忽然快步将她拽出库房,一直拽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射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吗?”
“等等。”
他去了厨房,端来了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度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阴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个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来,井底十分明亮。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亮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淫贼、色狼、杀人犯……
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怖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博。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党员。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则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
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
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沙发上了。
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
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阴惨惨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发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励,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脸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
皮皮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门向他喝道:“贺兰静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老实交待,刚才你想干什么?”
贺兰静霆反驳:“我什么也没干。”
“为什么把我推到井里?”
“不是说,你想了解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我的房间。”
“那你也得好好说,干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到这个房间,除了跳下去,没别的办法。你总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噢!噢!别踢我啦,我快没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这坏蛋,还想生育!我让你断子绝孙!”
“好吧,你弄死我,我们双双死在这里。反正,没我的帮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这话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开围巾,勒得我的手挺难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点一点地咬开围巾上的结,将松掉的围巾一扔,扔到地上。
“别惹我,我练过武术,你不是我的对手!”皮皮想摆个架式出来,却发现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余下的地方,根本容纳不了一个人。
贺兰静霆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叫武术?”
然后,他坐了起来,从地上捡回眼镜戴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干什么?”
“脱衣服,月光浴。”
“这么冷的天,你也脱吗?”她赶紧捂住眼睛,又将手指露出一道缝隙观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点儿吧!”皮皮的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为什么?”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别……”
“你刚才那么踢我,我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说,“好吧,把那个浴巾递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皮皮发现躺椅的下面有个小柜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浴巾递给贺兰静霆。他转身过去,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着一双修长的腿。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空气很冷,躺椅上的贺兰静霆看上去浑身冒着白气,好像在练某种内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的样子。
皮皮面红耳赤地斜睨着,遐想联翩。
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这次来渌水山庄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访这个人吗?现在两人独处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皮皮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问道:“贺兰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月光浴?”
贺兰静霆没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发作。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为什么。一种爱好,一种习惯。”
搞新闻的人见怪不惊,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月光浴没什么新闻价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养生运动,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边:“那么,你要晒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来抗议:“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并不害怕这个人,反而觉得今夜发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吧。”他说。
“贺兰静霆!”
“叫我也没用。”懒洋洋的声音。
“看来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挥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并排躺了下来。耳畔传来缓缓的声音:“为什么要急于出去?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吗?山上的蜡梅很香吗?还有远处风吹孔穴,草木折断的声音……
“积雪初融,春泉涌动的声音……”
“鼹鼠饮河、冰层破裂的声音……”
“水獭做梦、流星滑落的声音……”
“天籁如此动人,你应当珍惜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这里,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哦……”皮皮神思飘渺了,被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蛊惑了。
夜半更深,寒气逼人。皮皮虽然穿着羽绒袄,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握着录音笔的手,几乎冻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贺兰静霆握住了,十指扣拢,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们的脸几乎是挨着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转过身去,却被他拽了回来,心不禁砰砰乱跳。
“你怕我?”他忽然说。
“不怕。”
“我可能会吃了你。”
“怎么吃?”
“先从脚趾头吃起,”他看着她,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头顶的时候,我会问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到一半,又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们并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圆溜溜的井壁,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个小时,皮皮不耐烦了:“这井里有什么好呆的?多无聊啊。”
“很遗憾,确实没什么娱乐的东西。”贺兰静霆说。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又道:“等等,我有一个短波收音机,你想听吗?”
他的手动了动,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打开开关,放出古典音乐。
皮皮接过收音机,将波段拧来拧去:“我看看有没有夜间谈心节目,以前有个‘潘多拉心理话’,FM1097,我挺爱听的。”
“不行,我得听音乐。谈心的节目很吵。”贺兰静霆一把夺过来,拧回原先的频道,降E大调小夜曲。
“这个台的音乐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么多调,他偏爱听这一种,还放个不休,真是吃多了撑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边使劲地嘀咕。这个牢骚可不是皮皮发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乐系的室友发的。作学生的时候,她也是天天与短波收间机为伴。
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态度坚决:“我就爱听降E调的。”
“行,我让着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较喜欢有道德优越感。”
“不不,我也喜欢有道德优越感。”贺兰静霆说,纤长的手指一拨,传来女性频道独有的声音,柔情万千,如春雨绵绵:
“——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来自杭州的听众,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这里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话。刚才我们谈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经验吗?……”
这个栏目充斥了最最无厘头的心理学八卦。贺兰静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里一阵窃笑。
听了不到十分钟,贺兰静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个身,侧着脸,对着她。
啊啊啊,这可不能睡着了呀。皮皮连忙打开录音笔:“贺兰先生,现在我能采访你吗?”
“不能。”
“为什么?”
“鉴于你刚才的行为,你已丧失了这次机会。”
“那么,贺兰先生,送我回家。”
“再过两个小时。”
“我现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请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议你光着脚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你不帮我?”哑然了。
摇头,耸肩,很遗憾。
皮皮本已经坐了起来,听了这话,又“砰”地一声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现在都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点整上班,记得七点半叫醒我。”
说罢,将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盖着,我冷。”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脸居然腾地一下红了:“那,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我用你的围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围巾,围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来。
皮皮无语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过来,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贺兰静霆依然睡在她的身边。曲着身子,紧紧贴着她的羽绒袄,埋着头,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点好奇。从小到大,皮皮从没有看见过男人的身体。就是家麟,十几年来,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时候接触过一次。此后,从碰碰指头到牵手都经过了漫长的六年。
所以,机会难得,免费的生物课,皮皮低头下来,将他的身体细细地研究了一下。
嗯,还行,难得的标本啊……
月华如练,星光熠熠。皮皮发现贺兰静霆的颈子上挂着一块形式奇特的古玉,一头是圆的,镂空雕着花纹。一头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这样的玉,会舒服吗?那么尖,会不会戳到自己?不过,那玉质料极佳,润如雨过天青,在月辉中泛出一道清凉的幽光。
皮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合衣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大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
她走到客厅,发现贺兰静霆沐浴一新,西装革履,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说。
“呃……不了。”
她有点讪讪的。自己到洗手间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铁车站。”他站了起来。
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出门的时候皮皮记住了门牌号码:闲庭街56号。
他将盲杖拿到手中,却没怎么用,神态也不像瞎子那样犹疑。
“别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长。”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贺兰敬霆一直默默地跟着她,不紧不慢,神态从容。
“我不相信你什么也看不见,至少可以看见一点光吧?”皮皮说。
“什么光也看不见。”
“那你晚上的视力是多少?”
“1.5。”
“这么说,其实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镜的。”
“嗯。”
“那你为什么又要戴?不麻烦吗?”
“不麻烦,习惯了。”
到了车站,皮皮掏出车票正要和他告别,迟疑了一下,忽然壮着胆子问道:“贺兰先生,你……是人吗?”
蓦然间,贺兰静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纹,笑纹迅速隐去了。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才是合适的答案。然后,抬起头,淡淡地说:
“我不是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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