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爆头,或者等他扑倒你反杀
一共8章 好像是第五章-伍尔夫堡-废墟-旧城-第八章-挖掘点 这样 不为剧情一章也玩不下去
每一个巡逻的机器人都根据头顶的电缆规划处巡逻位置,同时如果切断掉电力即可让机器人失去电力而动弹不堪 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第一章监狱巡逻机器人怎么打 对失去电力的机器人可以使用近身攻击,消灭掉机器人,同时机器人会掉落机枪 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第一章监狱巡逻机器人怎么打 机器人的弱点在头顶与电缆连接的地点,集火这个地方有利于更快速的杀死敌人
水管爆头,或者等他扑倒你反杀
你好,鹰眼:显示世界地图上可收集物品标志。 解锁条件:沉默指挥官击杀-20 猛击装弹:猛击装弹键可增加装弹速度。 解锁条件:用弹夹最后一粒子弹杀敌。 携带重机枪:可在装备栏/武器栏装备上重机枪。 解锁条件:用mg46杀敌-200 快速转身:可快速180°转身并自动瞄准最近敌人。 解锁条件:掩体后击杀-50 Schockhammer弹夹量+:增加schockhammer弹夹容量 解锁条件:用schockhammer杀敌-50 标注:schockhammer指的是游戏中的一把霰弹枪。 Bombenschuss弹夹量+:增加bombenschuss弹夹容量 解锁条件:用bombenschuss杀敌-50 标注:bombenschuss指的是游戏中的一把突击步枪 弹药升级:增加20%弹药拾取量 解锁条件:双持击杀-100 手雷腰带:增加2手雷携带量 解锁条件:用一粒手雷解决3个敌人。 护甲升级:解锁为护甲过度充能的技能。 1级解锁条件:收集头盔-100 2级解锁条件:暂不可见、稍后更新。 作战手枪+:增加作战手枪弹夹容量 解锁条件:用作战手枪杀敌数-50 硬化皮肤:减少近战攻击伤害 解锁条件:水管爆头-10 生命值升级: 1级-增加30%生命恢复速度。 解锁条件:使你的生命值过量到200。 2级-增加5点生命恢复。 3级-增加25最大生命值。 吸血鬼:解锁击倒敌人回复生命值的能力。生命值将会被恢复到最大值。 解锁条件:隐身瞬杀杀敌数-25 求采纳
B社大作《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 目前已经正式发售,而从上市后媒体的评价来看只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了。本作是《德军总部:新秩序》的单行版扩展内容,时间线上将属于前传性质。作为最近新 发售的一线游戏,我们今天按惯例来看看它对PC硬件的利用效率。《德军总部:旧血液》和本传一样使用的是id Tech5引擎,由于这款引擎年事已高,所以与新硬件的适配性问题很多。 按照惯例,我们使用的是英特尔i7 4930K,超频到4.2Ghz,8G内存,英伟达GTX690显卡,Windows 8.1 64位系统,更新最新WHQL GeForce驱动。因为本作使用id Tech5引擎,所以SLI配置或者交火配置根本就没有,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Bethesda公布的最低配置里,要求CPU至少是i5,虽然看上去有点夸张,但经过我们测试,这个要求一点也不夸张。高强度超频的4核CPU是能胜 任本作的(比如我们测试《新秩序》时用过的Q9650),不过所有双核CPU都会遭遇问题(即使是当下最强双核)。而且玩家必须开启超线程,不然游戏只能 检测到两个线程,可能根本不会启动。 为了测试本作对于不同CPU的利用度,我们分别模拟了双核、三核和四核系统。我们的双核系统没能维持60FPS。在特定情况下,我们观察到了非常严重的 帧数骤降现象,尤其是在大量敌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增加到三核以后,立刻就达到了60fPS。而本作帧数上线锁定为60,所以我们的四核和六核都没有多少提 升。话虽如此,我们还是需要表扬id Software,因为引对于12线程的适配度很出色(需要开启超线程)。 虽然视效有点小失望,但《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的硬件要求可不低,要想开全特效和抗锯齿,需要一块强大的显卡,总之以我们现有的配置能够流畅运行绝大部分游戏,60fps 1080p。不过英伟达应该会推出优化版驱动更新,因为最新的WHQL驱动表现有点奇怪。 如图所示,游戏遭遇了许多缓存问题。比如第一张截图,画面上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性能下降,而第二张截图,只要屏幕上的物体变多,性能就一定会下降。因此我们认为目前的驱动在后台渲染了一些不必要的不可见的内容,导致了性能降低。 游戏提供了许多图形选项,GTX680能够在开启大多数特效的画质下维持60FPS @ 1080p,更次级的显卡用户可以多关闭一些特效,保证游戏流畅度。本作和其他游戏不太一样,低等画质和最高画质之间的差距很小很小。 总之,《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的表现几和《德军总部:新秩序》一样。游戏本身当然是非常有趣的,但是由于id Tech5引擎的技术通病,导致游戏性能表现差强人意。制作组应该淘汰这款引擎了,这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一块GTX680能运行到60fPS @ 1080p,但游戏要求至少四核显卡。 画面方面,《重返德军总部:旧血脉》 看上去处于中等水平,因为id Tech5是一款旧引擎,问题和漏洞很多。材质简直糟透,许多地方都是低清材质,而且还有大量重复材质,虽然使用了megatexture技术,但也无济 于事。引擎不支持多显卡,不支持后处理抗锯齿,例如FXAA和SMAA,所以即使开启游戏自带的抗锯齿,也依然会留下大量锯齿。游戏中有许多空气墙,另外 环境中物体的互动性和可破坏性都很有限。
不好玩的,别玩
你有没有咒过老板?
印象中,老板总是一座跨不过的大山。
怼又怼不过,骂也不敢还口。
再生气,再委屈,也只能咬牙在心里爆发——
你怎么不去死!
回过神来,TA依然在你面前逼逼……
但你有没有想过。
老板也很脆弱。
他可能一被咒,就会死。
而且每天死一次!
不得不佩服韩剧的脑洞——
《我的老板每天死一次》
??? ??
在职场挣扎半辈子的你,是不是光看剧名就很爽?
别着急,剧情更爽。
每集仅30分钟,但能解气一整天!
老板不止一天死一次,光是第2集,就死了9次……
被大货车撞死。
字幕来源:TSKS韩剧社,下同
被摩托车撞死。
掉坑里摔死。
被办公室掉下的挂钟砸死、吞口水噎死。
就算什么都没发生——
年近40,突然猝死(???)。
“死最多次人类”的吉尼斯纪录,颁给这位倒霉老板。
白真相(姜至奂 饰)做老板做得这么惨,全因身上有个魔咒——
只要被诅咒“去死”,就真的会死。
每死一次,当天时间就循环一次。
第一次,源于女主李璐多(白珍熙 饰)的诅咒。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的发泄,竟成真了……
但也别怪她怨念太深。
这个办公室每个人都对白真相超级不爽。
白真相,人如其名——名字的韩语发音跟“讨厌”相似。
恶毒老板的所有特质,他都有。
(大家不妨对照自己的上司看下去)
首先,嘴贱。
下属怀着二胎,每天还要接送孩子上学。
他不仅不体谅,还嘲笑对方是位“爱国者”(韩国政府鼓励生育)。
而对于优秀员工呢?当然一视同仁。
李璐多是整个team里最没毛病的员工,可他还是不满。
前半句以为他夸:“只会做好本职工作,从不多事……”
呵呵,想多了。
不多事,就意味着——“对公司毫无热情。”
不管优不优秀,他都不满意。
做得好别想被表扬,做得不好更得往死里骂。
得理不饶人,没理照样爱吐槽。
嘴皮子堪称一绝。
各种歪门邪道,被他说得一本正经。
其次,自私。
平时不尊重下属,一出事疯狂甩锅。
他管理的市场部搞砸了一场活动,面对常务的问责。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这是市场部所有组员的问题
我可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上班前遭遇电梯事故,救援人员一来,他举着名牌大喊:“我是上司,先救我上去!”
女士优先?不存在的。
还有许多上司惯用手段都有出现。
比如迟到两分钟,扣年假一整天;
所有工作上的错,都是你肚子里孩子的错。
这种邪恶老板的嘴脸,谁看得惯?
因为老板的死而拼命循环在同一天的女主李璐多,终于大怒。
不忍了,弄他!
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抓住衣领,平时那么狂,今天老娘就要骂死你,掐死你!
反正老板每天都会死,反正不会有明天。
但……
毫无预警,“明天”来了!
第二天醒来,时间没有循环。
差点被李璐多掐断脖子的白真相回到公司。
冤家路窄,又是一场恶斗。
“自大狂魔白真相被女下属欺负”,这件事已经上了公司的“八卦头条”。
这口气,他怎么能忍。
以“职场暴力”的名义,他喊来警察。
没想到自己反被警察当成施暴者,抓走了……
峰回路转,完全猜不透套路哈哈哈。
没错,一场女下属VS男上司的职场(爆笑)大战拉开序幕。
每集花样不同,保你笑出猪叫。
时间循环的旧梗,在职场上玩出了新花样。
一次次被咒死,又一次次陷入循环,白开始看清自己“混蛋上司”的特质。
他想通了——
要摆脱死亡循环,就得做个好上司。
经过女主提醒,他决定“善良从小事做起”。
比如,破天荒地夸人。
电梯偶遇女同事,夸她今天造型好看。
然而,善良不过一秒……
女同事还没来得及被赞美冲昏头脑,冰冷的吐槽就已经胡乱地拍在她脸上。
粉底霜都浮粉了
眼底像熊猫一样黑乎乎的
嘴唇不亚于生吃耗子一样
重新化妆吧
粉底都浮粉了……大概是女生最讨厌的一句话了吧。
(Sir要是这样说表妹,估计会被她扁成猪头)
本性难移啊。
照这个态势,白真相想摆脱死亡诅咒的路,还很远……
但渐渐地,坚不可摧的上司也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每天死一次》绝不只是一出无厘头职场剧。
在这个每天讲效率、讲金钱、讲KPI的战场中。
它是一剂粘合剂。
上司有上司的压力。
下属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永远要给下属擦屁股。
最后,骂人是应该的,侮辱人也变得理所当然。
用耿直包装自己的无礼
将自己对他人的指责正当化
只会精神胜利的老古板
自己是“超人”,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于是对身边所有人开炮。
别人的不满,他看不到;别人的缺点,他会放大。
为了盈利、为了扩张,公司只会制定出更重的KPI。
而上司,也只能执行。
“只要能盈利,什么都会做。”
可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左膀右臂。
无法独立完成的事,可以不必硬撑。
放下架子问一句“可以帮忙吗”,或许就有意想不到的温暖。
下属,当然也难。
受了委屈也不能不管不顾地转身辞职。
因为生活不允许有那么多“义无反顾”。
大多数人前一天受了委屈,第二天还不照样保持笑容,继续工作。
“只要装一装就可以。”
碰到尖酸刻薄的上司,不仅会被骂到狗血淋头,还会怀疑自我价值。
真的希望每个boss都明白,“保持对彼此的尊重”这种基本礼仪。
而对于已婚人士,工作和家庭容易变成单选题。
想有自己的事业,也不想在家庭缺席。
但要100%兼顾,实在是太难了。
职场就像是个逃不开的怪圈。
每个人,都需要发泄,需要喘息。
女下属死亡诅咒大战毒舌上司——
《每天死一次》用一种又好笑又带点温暖的方式,缓和了不可调和的上下属关系。
老板不必端着,下属也可以和老板坦诚相待。
职场不好过,《每天死一次》想让大家好过一些。
哪怕小小的尝试,也能改变自己和周围人的一天。
换个造型,吃顿大餐,大胆和老板提提意见……
努力过好今天。
才能理所当然地迎来明天啊。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想看的,电影首发站有下载
编辑助理:鲁妮马拉糕
一块地.
芥川龙之介
阿住的儿子是在采茶刚刚开始的时候死去的。儿子仁太郎就像个瘫子似的在床上足足躺了八年。这样的一个儿子死了,人们说是阿住的“来世修好”,阿住本人的确也并不怎么悲伤,当阿住在仁太郎的棺材前边供上一炷香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觉。
仁太郎的葬礼办完之后,碰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儿媳阿民的事。阿民有一个男孩。并且她替卧病的仁太郎把地里的庄稼活差不多全承担起来了。如果儿媳现在走了,不用说孩子没人照顾,甚至连家里的生活也维持不了。因此阿住想,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给阿民找个丈夫,让她像儿子在世时一样,担起家里的活来。她想找仁太郎的叔表兄弟与吉作赘婿。
偏偏刚好在头七的第二天早晨,阿民收拾起出嫁时的东西来了,阿住不禁大吃一惊。阿住那时候正领着孙子广次在里屋的走廊上玩。给孩子玩的玩具,是从学校偷来的一枝盛开的樱花。
“喂,阿民,俺不该把话一直门在肚子里,是俺的错,可是你,就这么着把孩子和俺扔下走吗?”
阿住的声音,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在诉苦。阿民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笑着说:“婆婆,看你说了些啥呀!”尽管是这么一句话,阿住是多么放心就别提了。
“是呀,俺想你也不至于这样……”
阿住还在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夹杂着怨气的心愿。同时她的话又渐渐勾起她自己的悲伤来了,几行泪水终于顺着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了下来。
“是啊,只要是你愿意,俺也希望一辈子能住在这个家里啊!——还有这么个孩子呢,谁愿意走呢!”
不知不觉地阿民也流下了眼泪,把广次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广次好像特别害羞的样子,一个劲儿惦记着扔在里屋铺席上的樱花枝子……
阿民和仁太郎在世的时候一样,照样闷头在地里干活。但是招婿的问题,却不像阿住打算的那样容易解决。阿民对这种事儿好像完全没有兴趣。阿住一有机会,不是悄悄试探阿民的口气,就是开门见山地和她谈意见。然而阿民每次都说:“是呀,等来年再说吧!”马马虎虎应付过去。阿住对这个自然是既忧愁又高兴。阿住一边顾虑世上说三道四,一边只好听儿媳的话,等来年再说了。
但是,到了第二年,阿民除了忙地里的庄稼活,好像什么也不想。阿住以比去年更恳切似的口气,提出招婿的问题。这其中的原因,是她受到了亲戚的责备和世人暗地里的闲言冷语,使她有难言的苦衷。
“可是呀,阿民,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没有个男人可过不下去啊。”
“过不下去又有啥法呀!不信你给咱家找进一个外人来看看。小广会很可怜,你也会操心,而俺的操心劳累,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呀,俺才想把与吉招来啊,他最近说决不赌钱了!”
“他是婆婆的亲戚呀!可是对俺来说终究是个外人吶!哎,俺只好忍耐下去啦……”
“可是话又说回来啦,你这个忍耐,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啊!”
“没什么啊!这是为了小广哩。俺现在受点苦,咱家的地就不用分成两份,就全是小广的了!”
“可是,阿民呀(阿住每当到这个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温言细语的),别人的闲话可讨厌啦。你今天在俺面前讲的话,可以仔细讲给别人听听……”
她们两个人的这种对话,不知道谈过多少次了。然而阿民的决心,却反而越来越坚决,没有丝毫软下来的样子。阿民也真的没有借助男劳力帮忙,自己既种白薯,又割麦子,庄稼活比以前干得更起劲了。还不只如此,夏天喂母牛,即使是下雨天,她也出去割草。这种顽强的劲头,本身就是眼下对招进外人一事所表示的一种强烈抗议。阿住也终于打消了招婿的念头。当然,打消这个念头,对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不愉快的事情。
阿民靠着女人家一双手,支撑起一家的生活。这无疑也有出于“为了小广”这样一种至诚的愿望在内,但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她的内心已经深深扎下根的遗传的力量。阿民本是从贫瘠穷苦的山区搬到这一带落户的所谓“流浪者”的女儿。“你家阿民倒有和她的模样很不相称的气力呀!最近我又看到她背着四大捆旱稻子走过去了!”——阿住已经好多次听到邻居的老婆婆说这样的话。
阿住为了对阿民表示感激,也在忙自己的活。领孙子玩,照管那头牛,做饭,洗衣服,到邻家去汲水等等——家里的活也不少。可是阿住照旧弯着腰,在那里高兴地干活。
有一年深秋的晚上,阿民背着松叶捆,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阿住背着广次,正在狭窄的堂屋角落里,烧木桶里的洗澡水。
“冷吧?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天比平时多干了点活。”
阿民把松叶捆扔到水槽前,连沾满泥土的草鞋也没脱,就走到地炉跟前。地炉里烧着一个柞树根,正闪动着红色的火苗。阿住想要马上站起身来。但是由于腰上背着广次,不抓紧木桶边缘,就不容易站起来。
“赶紧去洗个澡吧!”
“顾不上洗澡,肚子饿呀!还是先吃点白薯吧!——有煮好的吗,婆婆?”
阿住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槽旁边,连锅端来煮好的白薯,放到地炉旁边。
“早就煮好了等着你呢,凉了吧?”
两个人把白薯穿到竹签子上,一块儿放到地炉上去烤。
“小广睡得挺好吶!放到被窝里多好啊!”
“不行,今天挺冷,放下可就睡不安稳了。”
阿民说着,大口大口地嚼着冒烟的白薯。这是只有劳动了一天的、疲劳不堪的农民才懂得的一种吃法。将要从竹签子上掉下的一块白薯,被阿民一口塞到嘴里去。阿住觉得在自己的背上打着小小鼾声的广次沉甸甸的,同时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烤白薯。
“像你那么干活,当然会比别人更饿了!”
阿住不时用充满感慨的目光盯着儿媳的脸。但是阿民什么也不说,在冒烟的柴火光亮中,贪婪地嚼着白薯。
阿民越干越不辞劳苦,不断地担起了男人的全部活计。有时候夜里还提着马灯,顺着地垄间菜。阿住对于胜过男人的儿媳,总是怀着敬意。不,与其说是敬意,还不如说是畏惧。阿民除了地里的和山上的活以外,其它的活都推给了阿住。近来甚至连她自己贴身围的腰布也几乎不洗了。即使是这样,阿住从来也不诉苦,硬支撑着弯着的腰,拼命地干活。而且碰到邻居的老婆婆,还以一副认真的面孔夸奖儿媳:“你看,像阿民那么干,唉,俺就是什么时候死了,家里的事也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阿民“干活”的劲头好像很不容易满足。又过了一年,这次阿民提出了向河对岸的桑田发展的设想。照阿民说来,近五段步的地只能拿到十来元的地租,实在是太不合算。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那块地改成桑田,余暇养养蚕,只要是蚕茧的行情不落下来,一年就一定能到手一百五十元。然而阿住尽管爱钱,一想到忙上加忙,她就觉得实在受不了。特别是费工受累的养蚕,更是她绝对不能同意的。阿住终于带着抱怨的语气反对阿民了。
“这合适吗,阿民?俺可没有推脱的意思。虽说俺不想推脱,可是咱家没有一个男劳力,可有个离不开人的孩子。现在的活就已经累得够戗了!你可真是想得美,养蚕能办得到吗?你哪怕替俺稍微想想看!”
阿民一听婆婆诉苦,觉得再坚持,在情理上也太过不去。养蚕的念头虽然放弃了,在栽种桑田上却非常坚持己见。“你不用管了,桑田横竖是我一个人干!”——阿民不服气地看着阿住,讥讽地这么说。
从这以后,阿住又想起赘婿的事了。以前是因为担心生活,顾虑世人说闲话,曾经多次想招个女婿。但是这一次,是想哪怕有片刻时间能逃脱家务活的劳累而开始想招赘女婿了。正因为如此,和从前相比,这次的招婿就不知道有多么迫切了。
那恰好是橘子地里花朵盛开的时节,坐在油灯跟前的阿住,透过干夜活儿戴着的大花镜,慢慢地又谈起了招婿的事。然而盘腿坐在炉旁的阿民,一边嚼着咸豌豆,一边说:“又是招婿,我不听!”对婆婆连个好脸色也没有给。
如果在以前,这么一说,阿住大体上也就算了。但是,这一次阿住硬是缠着劝说:“可是,话不能老这么说。明天是宫下安葬的日子,正好这次轮到咱们家去挖墓穴。在这种时候没有个男劳力……”
“这有啥关系!我去挖墓穴!”
“笑话,你是个妇道人家……”
阿住本想强装笑容。但是,看了阿民的脸色,她觉得贸然笑出来是太轻率了。
“婆婆,是不是你想养老了?”
盘腿坐着的阿民抱着膝盖,冷冷地这么刺了一句。被突然击中要害的阿住,不知不觉地摘下了大花镜。而为什么要摘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啥呀?你,怎么说出了这种话!”
“你在小广爸爸死的时候,自己说的话不会忘吧?你说如果把咱家的地分成两份,就对不起祖先……”
“是啊!俺是这样说过。可是,你也想想看。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阿住拼命地为招进一个男劳力而争辩着。然而,阿住的意见连她自己听来,也觉得站不住脚。这首先是因为她不能讲出自己的真心话——也就是说,她不能道出自己是为了想过得舒服些。阿民看穿了婆婆的心思,一边仍然嚼着咸豌豆,一边不容情地申斥婆婆。还不只这样,阿住过去不知道儿媳有一张天生的能说会道的嘴巴,那也帮了不少忙。
“那样对你当然挺好呀,因为你先死啊。——可是,婆婆,你换了俺看看,总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俺可不图自己是清白啦,或者是傲气地当一辈子寡妇。在腰酸腿痛睡不着觉的夜里,俺也曾经仔细想过,这么固执己见,也是出于无可奈何。虽然说无可奈何,可是转过念头一想,这都是为了咱家,为了小广,于是俺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了……”
阿住只是茫然望着儿媳的面孔。这时她不知不觉地弄清了一个事实。就是不管她怎么着急,直到她闭上眼睛那一天,她也不用想得到安闲。
阿住等儿媳讲完话之后,重新戴上大花镜。然后半自言自语地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可是,阿民,在世上光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你也该仔细想想啊!俺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二十分钟,不知是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用男中音唱着小调,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了。“年轻的嫂嫂,今天来割草。草儿啊,服服帖帖,开镰割哟!”——小调的声音离远了后,阿住又透过老花镜,偷偷看了一眼阿民的脸色。然而,阿民朝着油灯长长伸着两条腿,连连打着哈欠。
“怎么样,睡觉吧!好早点起来。”
阿民刚刚这么说完,伸手抓起一把咸豌豆,然后吃力地从炉旁站起身来……
从那以后有三四年时间,阿住默默地忍受着劳累。这好比是一匹常年劳累的马一样,尝着套着轭的老马所经历过的那种苦楚。阿民照样到外边拼命干地里的活。阿住也照样辛勤地干着家务活。但是看不见的一根鞭子,在不断地威逼着她。有时候因为没有烧洗澡水,有时候因为忘记了晒稻子,有时候因为放牛,阿住经常受到性格倔强的阿民的讽刺和斥责。但是,阿住从来也不还嘴,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劳累。这首先是因为她一向就有忍从的精神,其次是因为孙子广次比对母亲更依恋奶奶。
实际上在别人眼里看来,阿住几乎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如果稍有点变化的话,那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夸奖儿媳了。这样细小的变化,并没有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至少是邻居的老婆婆,还照样说阿住是个“来世修好”的人。
盛夏的一个火热的晌午,阿住在堆房前葡萄架的浓荫里,和邻居的老婆婆谈闲天。四周除了牛棚里的苍蝇嗡嗡声外,一片寂静。邻居的老婆婆一边聊天,一边吸着短短的卷烟。这是从儿子吸完的烟头里仔细收集起来的。
“阿民呢?哦,割干草去了吗?年纪轻轻的,啥都肯干!”
“哪里话呀,一个女人家与其到外边去,俺看最好还是干家里的活!”
“不呀,喜欢干地里活的人可比什么都强啊。俺家媳妇过门已经七年了,别说是到地里去,就是薅草也没干过一天呀!每天就是给孩子洗点什么啦,拆拆缝缝自己的东西啦,就这么过日子。”
“还是这样好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利利落落的,现在时兴嘛!”
“话虽这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庄稼活吶!——哟,方才是什么声音?”
“方才的声音?你可真是的,那是牛放屁哟。”
“是牛放屁呀?你瞧瞧真是的。——大热天里顶着太阳,在谷地里薅草什么的,年纪轻轻的,也够辛苦的了!”
两个老太婆和睦地这么闲谈着。
仁太郎已经死去八年多了,阿民用女人家一双手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同时阿民的名声不知什么时候也传到村子外边去了。阿民已经不再是起早贪黑“干活”的年轻寡妇了,更不是小伙子们的“年轻的嫂嫂”了。她却成了媳妇的榜样,今世节妇的模范。“你看看河对岸人家阿民!”——这样的话和申斥一起从别人的嘴里说了出来。阿住并没有向邻居的老婆婆讲她自己的痛苦。而且连这种想法也没有。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虽然不是明确意识到,却总有些信赖命运,她的这种信赖也终于成了泡影。现在除了孙子广次以外,没有一点指望了。阿住对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孙子,倾注了她全部的慈爱。然而这个最后的指望,也屡次遭到挫折。
一个连续晴朗的秋日午后,怀里挟着书包的孙子广次,急急忙忙地从学校回家了。阿住在堆房前边正灵活地挥动着菜刀,把蜂屋柿子做成柿饼。广次的身子轻松一跳,越过一张晾晒谷子的席子,把两脚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对奶奶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脸上泛着认真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道:
“奶奶,俺妈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怎么回事?”
阿住手里拿着的菜刀停下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子的面孔。
“是老师在上修身课的时候说的啊。他说,像广次的母亲那样了不起的人,在这一带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老师说的吗?”
“是,是老师说的。是撒谎吗?”
阿住起初很狼狈。连学校的老师都对孙子撒这么大的谎——对阿住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意外的了。但是,暂短的狼狈之后,阿住突然火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骂阿民:“哎呀呀,撒谎啊,简直是撒大谎!你妈那个人呀,只在外边干活,别人就看她了不起。可是她是个心眼坏透了的人啊!你奶奶快让她给折腾死了,她盛气凌人……”
广次吃惊地看着完全变了脸色的奶奶。过了一会儿,阿住又起了反作用,忽然哭了起来。
“所以啊,你奶奶是指望你才活着的呀!你可决不要忘了啊!你转眼就到十七岁了,那时候你可马上找个媳妇,听见了吗?好让你奶奶休息休息。你妈说等征兵以后再说,这可太长啦,那怎么等得了呢!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对你奶奶尽爸爸和你两个人的孝心呀!这样,你奶奶也不会亏待你,奶奶什么都给你……”
“这柿子熟了也给我吗?”
广次贪馋地摸弄着筐子里的柿子。
“那还用说,当然会给你啦!你年纪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远也不要变心啊!”
阿住哭着哭着又破涕笑了起来……
在发生这个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为了点小事,阿住终于和阿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来的。然而两个人越说越僵,阿民脸上浮着冷笑说:“你要是讨厌干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听了马上失去了常态,像疯了似地吼叫起来。那时广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着。阿住连孙子也不顾了,“小广,你起来!”一边把小广摇晃醒来,一边不停地骂着,“小广,喂,你起来!小广,喂,你起来,听听你妈说的什么话呀!你妈让俺死哪!你好好听听!到了你妈这一辈,倒是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一町三段地可都是你爷爷和奶奶开垦出来的呀!可是怎么样呢?你妈说俺要图享清福,就让俺死!——告诉你阿民,俺是会死的!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不,俺可不听你的吩咐。俺会死啊!一定会死!就是死了也缠住你!”
阿住大吵大骂,和哭起来的孙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样一下子躺在地炉旁边,装没听见。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人这么说着,于是泪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住听到钟敲过四点以后,好容易才疲劳地睡着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在这茅草屋顶的上空已经迎来了寒冷的拂晓……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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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收藏
茨威格
列车开出德累斯顿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上了我们的车厢,谦恭有礼地向大家打过招呼,然后抬起眼,像对一位老朋友似的特地再次朝我点头致意。最初的一瞬间,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可是待他微微含笑,正要说出他的姓名时,我立刻就想起来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术古董商之一,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观赏并购买旧书和名人手迹。我们起先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接着他突如其来地说道:
“我得告诉您,我是刚从哪儿来的。因为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董商三十七年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您本人大概也知道,自从货币的价值像逸散的煤气荡然无存以来,艺术品市场上是怎么样的情况:暴发户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15世纪印刷术发明初期的古版书以及古老的蚀刻印制品和画像颇为青睐,这帮人野心之大你都无法将他们转变过来,因此还不得不防范他们把屋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甚至,他们恨不得连你袖口上的扣子和桌上的台灯都买了去。所以要搞到新的商品也就越来越难了——请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对之心存敬畏的物品称之为商品——但是这批兜里鼓鼓的老土鳖甚至已经让人习惯于把一部精美的威尼斯古版书仅仅视为一笔美金,把圭尔奇的一幅素描看做是几张100法郎钞票的等价物而已。这帮突然出现的购买狂个个涎皮赖脸,死缠硬磨,你怎么拒绝阻挡都无济于事。所以我一夜之间就被敲骨吸髓,弄得一贫如洗。我们这家老店号是我父亲从祖父手里接过来的,如今店里只好卖些寒碜的下脚货,这都是些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废品商贩都不屑放到他们手推车上去的破烂货,目睹此情此景我羞愧难当,真恨不得将卷帘百叶窗放下,关门拉倒。
“在这种狼狈处境中,我想到,何不把我们的业务旧册簿拿来翻一翻,找出几位昔日的主顾,兴许还可以从他们那儿弄回几件副本呢。这种老主顾名录总像一片墓地,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并不会给我多少引导作用。因为我们以前的主顾大多不得不早就把他们的藏品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剩下的少数几位,也不能抱有什么指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主顾的信件,此人我早就把他忘了,因为从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再也未曾向我们订购或者咨询过什么。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没有一点儿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买过东西,可是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我记不得他曾经来过我们店里。种种迹象表明,他一定是个古怪的旧式滑稽人物,是门采尔或者施皮茨韦格笔下那种早已匿迹的德国人,他们有的还活到我们这个时代,在外省的小城镇有时还可见到,都成了稀有怪人。他手书的文本可以说是书法珍品,写得干干净净,每笔款项下面都用尺子和红墨水划上横道,而且总要把数字写上两遍,以免出现差错。再有,他还利用裁下的信笺空白页和翻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都表明,这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十分小家子气,有狂热的节俭癖。这些奇特的文件除了他的签名之外,往往还署着他的各种繁冗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退休少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1870年的耆宿,要是还活着的话,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俭入迷的人物作为古代版画收藏家却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聪慧、精邃的知识和高雅的情趣。于是我慢慢整理出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其中第一份订单还是用银币结算的。我发现,在一塔勒还可以买一大批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那个时代,这位不显山露水的外省人定已悄没声儿地收藏了一批铜版画,和那些暴发户名噪一时的收藏相比,他的这些藏品却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在半个世纪里,他单在我们店里每次用不多的马克和芬尼购得的东西积攒在一起,在今天恐怕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想见,他在拍卖行和其他商号一定也捞到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从19M年以来再没有收到过他的订单。我对艺术品市场的行情十分熟悉,要说这样一批藏品无论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是一定瞒不过我的。如此说来,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活着,或者这批藏品现在就在他的继承人手里。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乘火车直奔萨克逊的一座凋敝的外省小城镇而去。当我出了小火车站,信步走上主要大街时,我觉得在这些平庸、俗气、带着小市民趣味的房子当中,在其中的某个屋子里竟住着一位拥有保存得完整无损的伦勃朗极其精美的画作以及丢勒和曼特尼亚的版画的人,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到邮局去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当得知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时,我真感到惊讶不已,于是,我在午饭前便动身前往他家,说实话,我心里真还有些忐忑不安呢。
“我毫不费劲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的寓所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这种楼房大概是在上世纪60年代由某位善于投机的泥瓦匠设计,匆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老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邮政局长的门牌,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有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姓名的瓷牌。我怯生生地按了一下门铃,立刻就出现了一位头戴干净小黑帽的白发老妪。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问,能否跟林务官先生谈谈。她先是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我,然后看了我的名片。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小镇上,在这么一幢老式的房子里,居然有人从外地来访,这可是一件大事。她和蔼地请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小声说着,接着突然听见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大声地说:‘啊,R先生……从柏林来的,从那家大古董店来的……快请进,快请进……我很高兴!’这时,老夫人又急步来到门口,请我进屋。
“我脱下大衣,走进屋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当中,站着一位身体还很硬朗的耄耋老人,他身板挺直,蓄着浓密的髭须,身着半军装式的镶边便服,热情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明白无误地表示出他喜悦的、自然流露的欢迎,可是这又与他站在那里呆滞的奇怪神情形成明显的反差。他一步也不向我迎来,我只好走到他跟前,心里略感诧异地去握他的手。可是当我要去握他的手时,我从这双手纹丝不动地所保持的水平姿势上发现,他的手不是在找我的手,而是在等待。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位盲人。
“我从小迎面看见瞎子心里就感到很不舒服。每当想到一个人活生生的,同时又知道,他对我没有我对他那样的感受时,心里总排遣不了羞惭和不是味儿的那种体悟。就是此刻,在我看到在他向上竖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那双直愣愣凝视着虚空的瞎眼睛时,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恐惧。可是这位盲人没让我长时间去发愣,因为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将我的手握住,并且用热烈而愉快的响亮声音再次向我表示欢迎,‘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对我说,‘确实是奇迹,柏林的大老板竟会光临寒舍……不过,俗话说得好,商人上门,可得多多留神!……我们家乡话常说:来了吉卜赛,快快关上大门扎紧口袋!……是啊,我可以想象,您干吗来找我。在我们可怜又衰落的德国,现在生意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他们的老主顾,又找他们的羔羊来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吃养老金的老人,只要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把物价弄得疯涨,我们可是没法跟上……我们这样的人是永远被抛弃了。’
“我立即纠正他的话,说他误解了我的来意。我来这儿,并不是要向他兜售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正好来到近处,不想错过这个来拜访他这位我们店号多年的老主顾和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的机会。我刚说出‘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这句话,老人脸上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他仍然直愣地、呆滞地站在屋子中间,但是现在他的脸上突然开朗了,而且现出内心深处有种自豪的神情。他转向他估计夫人所在的方位,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随后他转过脸对我说,声音里充满快乐,刚才说话时还显露出的那种军人的粗暴口气已经无影无踪,而是以和顺、甚至可说是轻柔的语调说:‘您这确实是太好了,确实太好了……不过也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的。我要给您看些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即使是在您引以为豪的柏林……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贝特和讨厌的巴黎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可不是,60年下来,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宝贝可不是平时在大街上就能随便见到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这位站在他旁边客气地微笑着,和蔼可亲地静听我们谈话的老太太,这时突然举起双手向我恳求,同时剧烈地摇着脑袋以示反对。起先我还不明白,她的这个信号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先走到她丈夫跟前,双手轻轻地搭在丈夫肩上:‘可是,赫尔曼,你也不问问这位先生,现在有没有时间看你的藏品,现在到中午了。吃过午饭你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特别要求的。等吃完饭你再把你那些东西让这位先生看,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这不是更好吗?那时安纳玛丽也在家,对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她可以帮你的忙!’
“她刚说了这些话,似乎越过她毫无所知的丈夫,再次向我重复了那个急切恳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知道,她是让我不要答应马上就观赏他的藏画,所以我立即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我表示,能久许我观赏他的藏品,我感到莫大的快乐和荣幸,可是在三点以前几乎不可能,三点以后我将乐于再来。
“他生气了,就像是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他转过身来咕哝着说道:‘当然,这些柏林的大老板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这次您可得拿出点时间来,因为这些藏品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个收藏夹,每位大师一个,而且没有一个收藏夹没有装满。那么,说好下午三点,可得要准时,要不我们就看不完了。’
“他又朝空中向我伸出手来,‘您看吧,您会高兴一或者生气的。您越生气,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不为别人!’他再次使劲握了我的手。
“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在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忧心忡忡,显出又尴尬又恐惧的神色。可是现在快到门口了,她就压低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来我们家之前……可以让我女儿安纳玛丽……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较为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
“‘是的。我很高兴,我会感到非常愉快的。’我说。
“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场附近那家旅馆的小餐厅刚刚吃完午饭,就进来一位衣着朴素、不很年轻的姑娘,睁大眼睛往四处找人。我朝她走去,做了自我介绍,并告诉她,我已准备妥当,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一下子突然涨得通红,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情,就像她母亲先前那样。她恳请我,动身前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马上就看出,她很为难。每当她鼓起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脸上忐忑不安、颤动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头,一只手折卷着裙子。末了,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这当间又一再沉入内心的慌乱,‘我母亲让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对您有个很大的恳求……在您到我父亲那儿去之前,我们想先把情况告诉您……父亲当然要让您看他的藏品,可是这些藏品……这些藏品……已经不很全了……其中缺了好些……可惜,甚至缺了相当多……’
“这时,她不得不再喘口气,随后突然凝视着我,匆匆地说道:‘我必须坦诚地跟您说……您了解这个时代,您什么都会理解……战争爆发以后,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此之前,他的视力就常出问题,后来因为激动,他的视力就完全丧失了一起先,尽管那时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了,他还是决意要到法国去打仗,后来德国军队没像1870年那样往前挺进,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这时他的视力就急剧下降。不过除了视力不济之外,他的身体还是十分硬朗的,直到不久前他还能一连散步几小时,甚至能去进行他喜爱的打猎。可是现在他不能出去散步了,他剩下的唯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品,他每天都要欣赏……这就是说,这些藏品他是看不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每天下午他都要把所有的收藏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一张一张地摸,几十年来,他已经将这个顺序背熟了……现在他对别的东西已经没有兴趣,我得老给他念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价格越涨,他越高兴……因为……对物价和时代父亲一点也不了解,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他每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她和四个孩子……可是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却全然不知。
起初我们省吃俭用,比从前更节省,但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就开始变卖东西一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品……我们卖掉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上帝呀,这又能卖多少钱!六十年来父亲把能省下的每一芬尼全都用来买画了。有一天,家里再没有什么可卖的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要是知道,那是绝对不会9许的。他不知道,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他根本想不到,在黑市上弄点儿食物有多难,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战败了,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再也不把报上的所有这些消息念给他听了,免得他激动。
“‘我们卖了一幅非常珍贵的画,一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本指望用这笔钱维持几年生活的,可是您知道,货币融化起来有多快……我们把剩下的钱全部存进银行,可是两个月后就付之东流了。因此,我们只好再卖掉一幅,又卖掉一幅,商人总是很晚才把钱寄来,这时货币又已经贬值了。后来我们就拿到拍卖行去,可是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已经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废纸。就这样,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父亲收藏的珍品,连同几幅名画,全都渐渐流失了,而父亲对此却毫不知情。’
“‘所以您今天一来,我母亲就吓坏了……因为要是父亲给您打开那些收藏夹,那么事情就露掐儿了……每个旧画框,父亲一摸就知道。我们把复制品或者相似的画页放进画框,代替那些卖掉的画,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触摸、能清点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已准确地熟记于心),那他就会感到跟从前睁着双眼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个小镇上,我父亲认为没有人配得上看他的宝贝……每一张画他都爱不释手,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他这些画早就在他手底下流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这些年来,自从德累斯顿铜版画陈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以后,您是第一位他愿意让看他的收藏夹的人。所以我请求您……’
“这位不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伤心……请您别把他这个最后的幻想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所有他将向您描述的画还都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相,他就活不下去了。也许我们做的这件事对不起他,但是我们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在纸上的画重要吧……到今天,我们也一直没有夺走他的这个乐趣,每天下午能把他的收藏夹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人似的说说话,他就感到很快活。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盼着有朝一日能给一位行家展示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毁掉他的快乐。’
“她这番话说得那样感人肺腑,以我现在的复述,根本无法表达她的这种感情。上帝呀,作为商人,我见过许多人被通货膨胀卑鄙地洗劫一空,弄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珍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就给骗走了——但是在这儿命运创造了一个特例,使我深受震撼。不言而喻,我答应她绝不吐露真情,并尽力帮忙。
“于是我们一起去她家。一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一丁点儿钱就骗了这两位可怜的无知女人,我心头就无名火起,但是这更坚定了我帮助她们到底的决心。我们走上楼梯,刚按响门铃,就听见屋里老人愉快而响亮的声音:‘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听见我们上楼的脚步声了。“‘由于急着要让您看他的宝贝,赫尔曼今天中午一点儿都没睡。’老夫人笑着说。她女儿一个眼神就让她知道我答应了她们的请求,老太太也就把心放下了。桌上铺了一大堆收藏夹,正在等待。盲人一触到我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沙发椅上,连寒暄话都没说。
“‘好吧,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大老板又没有时间!这里第一个收藏夹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将会确信,收集得相当齐全一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看看吧,您自己来判断!’一说着他打开了画夹中的第一幅,‘这是《大马》。’“于是他便精心细致地,就像人家平时触碰到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收藏夹里取出一个嵌了一张泛黄的空白纸的画框。他激情满怀地把这张分文不值的废纸举在面前,凝视着,足有几分钟之久,可是并没有真正看见。他张开双手狂喜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呈现出一位观赏者迷人的凝神专注的表情。可是他两颗瞎了的僵滞的眼珠,突然闪闪发亮,出现一缕智慧之光——是纸的反光,还是内心的喜悦所造成?
“‘怎么样,’他自豪地说,‘您什么时候见过比这印得更好的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多么锐利,轮廓多么清晰——我把这张画同德累斯顿的那幅做过比较,德累斯顿那张就显得呆板、木讷多了。再来看看它的来头!这儿——’他把画翻了过来,用指甲丝毫不差地指着这张空白纸上的一些地方,以至我下意识地朝那儿看去,看那儿是否真有标识——‘您看,这儿是那格勒的收藏章,这里是雷米和埃斯戴尔的收藏章。这些著名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的画居然来到了这间小屋里。’
“听到这位毫不知情的老人如此热情地赞赏一张完全空白的纸,我真感到不寒而栗。看见他用指甲精确到毫米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幻想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标识,真让人感到十分怪异,心里直发毛。恐怖使得我的喉咙感到憋气,像是被绳子勒住了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迷惘地抬眼看着那两个女人,看见浑身颤抖、异常激动的老夫人又举起了恳求的双手。于是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进入我的角色。“‘简直是超群绝伦!’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幅画的印制真可谓精美无比!’自豪感使得老人的整个脸上立刻显得神采奕奕。‘不过,这还不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您得先看看《忧愁》,或者这幅《基督受难》,这幅画色彩之绚丽,印制之精致,世上无出其右者。您看这儿,’说着他的手指又轻盈地抚摸着一幅他想象中的画,‘色彩鲜艳,质感强烈,色调温暖。柏林的大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不被震得瞠目结舌,惊得呆若木鸡才怪呢。’
“老人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啊,讲啊,足有两个小时。我真无法向您描述,跟他一起观赏这一百张或两百张空白废纸或是拙劣的复制品有多么怪异,多么吓人!这些子虚乌有的画在这位可悲的毫不知情的老人记忆里可是货真价实,真真切切的,他可以毫无差错地按照精确的顺序赞美和描述每一幅画,精确地指出画上的每一个细部。这些看不见的藏品早已风流云散,荡然无存了,可是对于这位盲人,对于这位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实实在在地收藏在那里,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由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感人肺腑,几乎连我也开始相信了。只有一次,他似乎有所察觉,这下,他那梦游者的沉稳和观赏的热情就被可怕地打破了:拿起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张,想必确实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他又赞赏了印刷的清晰,同时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手指深情地将这幅画复绘一遍,随后又照着印象中的线条重新描画时,他那久经磨练的触角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画页上却没有发现那些凹纹。这时他额头上突然掠过一片阴影,声音也变得慌乱了。
‘这确实是……确实是《安提俄珀》吗?’他喃喃自语,神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立刻心生一计,急忙从他手里将这幅装了框的画页拿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把这幅我也能记得起来的蚀刻画的各种细节描绘一番。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尴尬的脸重新松弛下来。我越赞扬,这位性格怪僻、已到风烛残年的老者就越显得亲切与随和,快乐与真挚。‘这才是行家啊!’他朝他的家人转过脸去,兴高采烈地、得意洋洋地说。‘终于,终于找到一位知音了。你们听听他说的,我这些画有多值钱。你们总是对我心存疑虑,责怪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收藏上。这倒是真的,六十年来,我不喝啤酒,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不买书,总是一个劲儿省,省下钱来买了这些画。等到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们将会看到一你们发了,成了全城的首富,富得跟德累斯顿最有钱的富人一样,那时候,你们还会为我干的蠢事高兴的。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幅画也不许拿出这屋子一你们得先把我抬出去,这才能动我的藏品。’
“他边说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那些早已没有藏品的空收藏夹,就像是抚摸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但又感人的情景,因为在这战争年代里,我还从未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见过如此完美、如此纯真的幸福表情。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神秘地跟那位德国大师蚀刻画上的女人形象极为相似。画上的女人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站在挖开的空墓穴前,脸上的表情既惊恐又虔诚,还有见到奇迹时的狂喜。犹如那幅画上的女门徒被救世主神的预示映得神采奕奕一样,这两个日渐衰老、含辛茹苦、家徒四壁的小市民妇女脸上则感染着老人那天真烂漫、心花怒放的欢乐,她们一面欢笑,一面流泪,这样感人至深的情景我还从未见过。可是,老人对我的夸奖真是百听不厌,他不断把画页堆起,又翻开,如饥似渴地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吞进肚里。等到最后,这些骗人的收藏夹被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把桌子腾出来喝咖啡的时候,对我来说倒是一次休息。可是我这心含内疚的放松又怎能与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与他激越高昂、升腾跌宕欢乐情绪,与他的豪迈气魄相提并论!他讲了千百个买画淘宝的趣闻轶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别人帮忙,自己摸索着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兴奋和陶醉。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大为惊吓,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一脸恼怒,固执地跺着脚说:这可不行,还没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费了好大周折才让这位倔犟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让我多耽搁了,要不然就会误了火车。
“经过激烈反对,最后他终于顺从了。告别的时候到了,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以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力,亲热地顺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手腕,像是想更多地了解我,并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更多的爱。‘您的光临给了我极大、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语气中透着从内心激起的感触,这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终于又能和一位行家一起来欣赏我心爱的藏画,对我来说这真是件欣慰的事。我会让您看到,您没有白到我这个瞎老头这儿来。我让我太太作为证人,我在这儿当着她的面答应您,我要在我的遗嘱上再加上一条:委托您久负盛名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该获此殊荣,来管理这批人所不知的宝藏,’一说到这里,他深情地把手放在这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收藏夹上——‘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不过您要答应我编制一份精美的藏品目录:让它成为我的墓碑,再好的墓碑我也不需要。’
“我望了望他夫人和女儿,她们俩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会有一阵战栗从一人传给另一个人,仿佛两人拥有一个身体,因为受到同样的心灵震撼而在那里颤抖。我自己的心情十分庄严,因为这位令人感动的毫不知情的老人,委托我像保管一批珍宝似的保管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的藏品。我深受感动,答应了这件我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事。老人瞎了的眼珠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感觉到我的真实存在,我从他的和蔼可亲,从他心怀感激和诺言里,从他用手指紧握我的手指的举止上,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
“两位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听觉敏锐,会听见每一句话,但是她们热泪盈眶,她们的目光注视着我,充满感激之情。我神情恍惚,摸索着走下楼梯。我心里感到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踏进一个穷人家里,帮人做了一次虔诚的欺骗,肆无忌惮地撒谎,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而实际上我确实是个卑鄙的商贩,到这里来是想从别人手里狡猾地捞取几件珍贵的东西。可是我带走的却很多很多:在这麻木迟钝、毫无欢乐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了纯真的激情,一种心灵里充满阳光、完全献身于艺术的心醉神迷——对于这种精神状态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敬畏之情,——我无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虽然我还因为不知原因而一直感到羞惭。
“我已经到了大街上,这时上面的窗户咔嚓一响,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非要朝他估摸我所去的那个方向用他失明的眼睛为我送行。他的身子探出窗外老远,他的妻女只好扶着他,以防意外。他挥动手绢,用男孩子快乐而爽朗的声音叫道:‘一路平安!’这是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情景:楼上窗口里露出一张白发老人快乐的笑脸,由一片善意的幻觉之白云从我们这个可憎的现实世界轻轻托起,高临于大街上那些郁郁寡欢、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我不觉又想起了那句真实的老话一我想,那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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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
列车开出德累斯顿,过了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彬彬有礼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睛,像跟个老朋友问好似的再一次向我点头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忆起来: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 术古玩商之一,战前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参观并且购买旧书和作家手迹。我们起先东拉西扯,随便聊聊。接着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我得跟您说说,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插曲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玩商三十年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从钞票的价值像逸出的煤气似的转眼化为乌有,现在古玩市场上是个什么情况: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古版书、古老的蚀刻画和画像大感兴趣;你怎么着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于得拚命抵抗,别让他们把你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简直恨不得把你衬衫袖口上的钮扣和桌子上的台灯都抢购了去。所以越来越需要源源不断地收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说起来都带有敬畏之心的东西叫做货物——但是这帮家伙已经叫人习惯于把一部绝妙的威尼斯古版书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齐诺的素描看做是几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对于这些突然间抢购成癖的家伙们无孔不入的钻劲儿,你怎么抵挡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间又给刮得一干二净。我们这家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过来的,现在店里只有一些极其寒伧的破烂货,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小贩也不会把它们放到他们的手推小车上去。我羞愧已极,恨不得关上店门,停业不干。
“正在这种狼狈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们过去的旧账本拿来查一查,找出几个往日的老主顾,说不定我又能从他们那儿捞回几个复本。这种老主顾的花名册总像一片坟地,特别在现在这个时候,实际上它也给我提供不了多少线索。我们大部分老主顾早就被迫把他们的收藏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个,也不能抱多大希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书信,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老主顾写来的。他从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以来从来没有向我们订购或者打听过什么东西,所以我压根儿把他给忘记了。他和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已经买过东西了,可是我记不得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经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个古怪的、旧式的滑稽人物,是门策尔或者斯比茨维克笔下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德国人。这种人极少活到我们这个时代,作为稀有的怪人,有时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里。他的手书是书法的珍品,写得工工整整,钱数下面用尺子划上红线,而且每次总把数目字写上两遍,以免出错;除此以外,他还用从来信裁下来的没写字的白纸和翻转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表明一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生性小气和节约成癖。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签署着他全部复杂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退休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一八七。年战争的老兵,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必至少已有八十岁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古代蚀刻画的收藏家却表现出极不寻常的聪明才智、异常丰富的专门知识和高雅不凡的艺术趣味。我把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还是用银币计价的呢。我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外省人在花一个塔勒还可以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一定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铜版画,这些藏画可以和那些暴发户的名气很大的收藏相比而无逊色。因为,单说半个世纪里他在我们店里每次用几个马克、几个芬尼买下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料想,他在拍卖行里和其他商人手里也一定捞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没有再寄来过订货单。可是我对古玩市场上的各种行情是十分熟悉的,这样一批版画如果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瞒不过我。所以说,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依然健在,或者这批收藏现在就在他继承人的手里。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车,径直前往一个在萨克逊比比皆是的寒伧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车站,沿着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着。我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么一些外观平淡无奇、情调低级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饰起来的房子当中,在某一个房间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个拥有伦勃朗的无比精美的画幅、以及全套丢勒和曼台涅的铜版画的人。我到邮局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那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官住在这里。使我惊讶的是,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前便动身前去拜访——老实说,我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我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善于投机的蹩脚建筑师匆匆忙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诚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刻着邮政局长的名字,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着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姓名的瓷牌。我犹犹豫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白发老太太,头上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黑色小帽,马上把门打开了。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且问她,林务官先生是否见客。她先不胜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市里,在这么一幢旧式的房子里,从外地有客来访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蔼地叫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大声喊叫的男人声音:‘啊……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家大古玩店来的……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我非常高兴看见他!’这时老太太已经踩着碎步很快地走了回来,请我进起居室。
“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起居室当中,我看见一个年事很高但身体还很强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着,他蓄着浓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镶边的、半似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表示出喜悦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里的神气似乎和这种欢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过来,我只好凑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可等我去握他手的时候,我发现这两只手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水平的位置,不来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们。一下子我全明白了:这人是个瞎子。
“我从小看见瞎子,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想到这种人好端端的是个活人,可同时又知道,他对我的感觉,不像我对他的感觉那样,总不免心里有些羞惭和不大自在。就是现在,我在这副向上翘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见了这双凝望着前方却一无所见的死眼睛时,我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惊恐。可是这位盲人不让我有时间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儿地握起来,并且用一种猛烈的、高高兴兴地大声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问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的确是个奇迹,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会来光临寒舍……不过,要是这样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车的话,咱们可得多加小心啊!……咱们家乡有句俗话:吉卜赛人来了,快关房门扎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干吗要来找我。在我们可怜的、日益衰败的德国,现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旧日的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羊群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什么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老退休人员要是有口面包吃就该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的价格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我们可是没.法奉陪啊……我们这号人是永远退出了。’
“我赶快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到他这儿来,并不是想要卖给他些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恰好路过这里,不愿错过这一机会来拜访他一下,他是我们这个字号的多年老主顾,并且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刚把‘德国最大的收藏家’这几个字说出口,这位老人的脸上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依然还僵硬地直立在屋子当中,可是他的脸上突然发亮,表现出最内在的得意。他把脸掉向他估计是他妻子站着的那个方向,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接着转过脸来对我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丝毫也没有刚才讲话时的那种老军人的粗暴口气,而是温柔地,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地说道:
“‘您的确太好了……不过您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我要让您看点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见的东西,即使在您那富丽豪华的柏林城里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柏尔提那和那该诅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为精美的东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随便放在马路上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太太,一面客气地微笑着,一面亲切地静听我们谈话,这时她突然向我哀求似的举起她的双手,同时用她的脑袋做了一个激烈反对的动作。我起先还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尔瓦特,您也不问问这位先生有没有工夫看你的藏画,现在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吃完饭你又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再三嘱咐的。等吃完饭再把你那些东西给这位先生看,我们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吗?再说阿纳玛丽那时候也在家,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帮帮你的忙!’
“她刚说了这些话,又一次越过这个丝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脑袋,向我重复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绝马上参观他的画,所以我立即编出一个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当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对我来说是件乐事,并且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得到下午三点以后,那时候我将乐于前来。
“老人像个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气来。他转过身去,嘟囔着说道:‘当然啰,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们总是忙得没有工夫的。可是这一次您可得腾出时间来,因为我给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本,每本专门收藏一位大师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夹得挺满的。那好吧,下午三点;可是请准时,要不然我们就看不完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来等我握,‘您等着瞧吧,您会高兴——或者恼火的。而您越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这些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什么也不留给别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劲儿地握握手。
“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门口。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显出一副又尴尬又提心吊胆的神气。可是现在刚走到门口,她就压低了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以让……可以让……我的女儿阿纳玛丽在您到我家来之前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比较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
“‘是的。令嫒来接我,我非常高兴,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我说。
“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集广场边上的那家旅馆的小餐厅里刚吃完午饭,一个不太年轻的老姑娘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十分扑素,一进来就举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进行自我介绍,并且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刷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像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气。她问我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立刻发现,她有为难之处。每当她鼓鼓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这片局促不安、飘忽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角,她的手指摆弄着衣服。末了,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说的时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
“‘我母亲打发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有一件事要求您……我们是想趁您还没去见我父亲,先告诉您一下……我父亲当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已经不全了……缺了好几幅……可惜,甚至要说,缺了相当多……’
“说到这里,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凝视着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说道:
“‘我必须非常坦率地跟您说……您知道现在这时势,您什么都会明白的……大战爆发以后,我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这以前,他的视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动他的视力就全都丧失了——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尽管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他还一个劲儿地要参军去,和法国作战,后来军队没能像一八七○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生气得不得了,于是他的视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过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儿还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还能一连几小时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猎,这是他喜爱的消遣。现在可是没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惟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画。他每天都看……这就是说,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所有的画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几十年下来,他都背熟了……现在别的东西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我老得把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念给他听。他听见价钱涨得越高,他就越高兴……因为……可怕的就是这个: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点也不懂……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坐吃山空,靠他一个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我们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我妹妹拖着四个孩子——可是我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一无所知。我们起先省了又省,比从前更节省,可是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开始变卖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来,我父亲可是把能够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全都花来买他的画了啊。有一天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我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当然绝对不会答应我们卖画,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么难过,他根本想像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场上去弄点粮食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念报的时候,再也不把这些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激动。
“‘我们卖掉的是很珍贵的一幅画,是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用这笔钱可以维持几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可是两个月以后,这笔钱就一文不值了。我们只好再卖一张,又卖一张,商人总是迟迟不付钱,等钱寄来,已经值不了多少。后来我们就到拍卖行去试试,可是就是在拍卖行里,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上当……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早已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就这样,我父亲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几幅名画在内,全都慢慢地散失了,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我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
“‘所以今天您一来,我母亲就吓得不得了……因为要是我父亲把那些画夹子打开给您看,那么一切就都败露了……那些旧的厚纸框子,我父亲一摸就知道,里头夹的是什么。我们把一些仿制品或者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卖掉的画页。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摸能数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那他就跟从前看得见这些画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种小城市里,我父亲也认为没有什么人有资格看他的宝贝……他把每一张画都爱若至宝,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已经四下散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累斯顿蚀刻画馆的前任馆长逝世以后,您是这些年来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愿意把画夹子打开来给您看。所以我请求您……’
“这个不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泪花。
“‘……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难过……请您别把他这最后一个幻想给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向您描绘的所有的画幅,还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准保活不下去的。也许我们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们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了画的纸重要一些吧……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也没有剥夺过他的这个乐趣;他很高兴,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个人似的说上一阵。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识货的人看看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破坏了他的这个快乐。’
“她这番话说得这样动人心弦,我现在复述起来,根本不可能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我的天哪,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货膨胀整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财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的代价给骗走——但是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特别的例子,使我心里特别激动。不言而喻,我答应她守口如瓶,并且尽力帮忙。
“于是我们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便宜得吓人的价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女人,但是这更坚定了我竭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决心。我们登上楼梯,刚推开门,就听见起居室里传来老人高兴的大嗓门:‘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在我们上楼的时候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急于把他的宝贝给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着了,’老太太含笑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帮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摊了一大堆画夹子,像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软椅上。
“‘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看吧!——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先生们又老是没有工夫!第一个夹子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出来,收集得相当齐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断,您瞧瞧!’——说着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
“于是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家平时拿一样容易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从画夹子里取出一个硬纸框,里面嵌着一张发黄的空白的纸。他热情洋溢地把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到面前,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久,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他叉开手指兴高采烈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十分迷人地表现出一个看得见的人的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目光发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纸上的反光,还是来自内心的喜悦——突然发亮,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
“‘怎么样,’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您曾经看见过比这幅更加精美的复印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印得多么清晰,轮廓多么分明——我把这张画和德累斯顿复印版的画比较过,德累斯顿版那张显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来历!瞧这儿——’他把画页翻了过来,用指甲极为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儿是不是真的还盖着图章——‘您看,这儿是那格勒藏画的图章,这儿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图章。这些在我之前拥有这幅画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辈子也料想不到,这幅画居然有一天会跑到这间斗室里来。’
“听到这位丝毫没起疑心的老人这样热情奔放地夸耀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我背上起了一阵寒噤。看见他用指甲毫厘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想像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图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于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慌乱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又看见老太太浑身哆嗦,十分激动地举起双手,向我恳求。于是我振作了一下,开始扮演我的角色:
“‘简直叫人拍案叫绝!’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一张印得精美绝伦的画!’老人的脸上马上现出得意的神气,‘不过,这还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您还得先看看《忧愁》,或者《基督受难》,这可是一幅精工印制的画。这种质量的画,还从来没有印过第二回呢。您瞧瞧,’说着他的手指又十分轻柔地抚摸着一幅他想像中的画——‘瞧瞧这颜色多么新鲜,笔力多么遒劲,色调多么温暖。柏林的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都要为之神魂颠倒呢。’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洋洋得意地边说边让我看画夹,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我和他一起共看这一百张或者两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蹩脚的仿制品,而这些东西在这个可悲的丝毫没起疑心的盲人的记忆里还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毫无差错、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精确入微地夸奖并且描绘每一幅画。啊,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多么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看不见的珍藏早已随风四散、荡然无存,可是对于这个盲人,对于这个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从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差一点也开始相信它们还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觉察到什么,险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梦游病患者的稳健,使他不能热情洋溢地说下去。他拿起一张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来的确非常值钱),又在夸奖印刷的清晰,说着,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十分钟爱地顺着印刷的线条,重描这幅图画。可是他那已经训练得十分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没有摸到那些凹纹,于是他突然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也慌乱了:‘这不是……这不是《安提俄珀》吧?’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狼狈。我马上采取行动,急忙从他手里把这幅夹在框子里的画取过来,热情洋溢地大事描绘我也熟悉的这幅蚀刻画的一切可能有的细节。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颇为尴尬的脸松弛了下来。我越赞扬,这个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老人身上便越发显出快活的样子,显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深情。‘总算找到了一个识货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转脸去冲着他的妻女欢呼起来,‘总算找到一个懂行的,你们也听听,我的这些画多么值钱。你们总是疑虑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画。这话倒也不假,六十年来,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省了又省,省下钱来买这些画。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间了,你们会看见……你们将成为富翁,比我们城里谁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最大的阔老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就会对我干的这件傻事感到高兴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就一幅也不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
“他说着,用手指温柔地抚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夹,就像抚摩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这是一个既可怕又动人的场面,因为在进行大战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净的幸福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15的蚀刻画上的妇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画上这些妇女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在这已经打开的空无一物的墓穴前面,她们脸上既显出恐怖的表情,同时又显出一种虔信、高兴看见奇迹的狂喜。那些女门徒的脸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这两个日益衰老、饱经风霜、愁苦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则洋溢着老人的这种天真烂漫的幸福无比的喜悦,她们一面含笑,一面流泪,这样激动人心的景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真是听个没够。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等到最后,人们终于把这些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和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激烈、高涨的欢快情绪,和他疯疯癫癫的高兴劲头相比,我这种含有内疚之意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讲了成千上百个买画觅宝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一点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带有醉意,情绪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吓了一大跳,像个使气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赌气地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好说歹说,才让这个倔强的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搁我,要不然我会误了火车的。
“经过绝望的挣扎,最后他终于顺从了。我们开始握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带着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能力,爱抚似的沿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点,并且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感情。‘您光临寒舍,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道,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情绪,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终于又能和一个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幸福。可是您会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这个瞎老头子这儿来了一趟。我让我太太作证,我在这儿答应您,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条,委托您那久享盛誉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应该得到管理这批不为人所知的宝藏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把手亲热地放在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画夹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为止。请您答应我一件事:请您印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候一阵战栗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仿佛两个人是一个身体,在那儿同受震动,一齐发颤。我自己这时的心情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因为这位令人同情的毫无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无存的收藏像个宝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这件实际上我永远无法照办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真正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从他对我的温柔情意,从他的手指带着感激和许愿的意思使劲握着我的手指时的亲热样子,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愿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耳朵尖,每句话都会听见,但是她们一面望着我,一面流泪,她们的眼光是多么温暖,多么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似的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我用的办法是帮人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极为放肆地大撒其谎,而我自己实际上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想狡猾地从别人手里骗走几件珍贵的东西的。可是我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在这阴暗迟钝、郁郁寡欢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纯粹的热情,一种纯粹是对艺术而发的精神上的快感,这种感情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我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一种敬畏的感情,虽然我不知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惭。
“我已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咣啷一响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确实不错,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双眼,向着他以为我走的那个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着他。他挥动手绢,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兴兴,像个少年人一样清新爽朗。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情景:楼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高高兴兴的笑脸,凌驾于大街上愁眉苦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不觉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话——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张玉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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